其一:老刘
老刘,也不知是“老牛”还是“老瘤”(其后脑勺上生有鸽蛋大一肉瘤),只听村民们这么叫他,我便也这么跟着叫。
老刘光棍大半辈子,晚年了,却得了妻女了。“五一”回老村耍,在后窗见一个粗憨的穿粉色短衫的女子在老刘门前洗什么,便问大肚:“这是谁?”
“老刘的丫头啊,一个傻丫头,跟她妈一个样,作阴天的,老发病。发起病来吓人的!”大肚和小华抢着告诉我。
“老刘还有这么大个丫头啊?”我挺惊讶。
“那年子,老刘到南京去打工,找了个呆老婆,生了个傻丫头。这不,呆老婆不要这个丫头了,老刘带她回来,也好解解老年寂寞的!”小华说。
老刘六十来岁了,扁平的一张大脸,阔嘴,塌鼻梁,两只小眼就像用指甲轻轻划出的一对痕迹。年轻时因家贫人丑,又好吃懒做,没能娶上媳妇,想不到年过半百,跟了同村人外出打工时,倒妻女一起得了,尽管那个貌似呆子的女子又弃了他们父女,但也总好过无儿无女的五保户了。
我们几个正说着,老刘的那个傻丫头不知是犯了病还是兴致高涨,从黑洞洞的门内吼着冲了出来,直冲到路上,口内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手舞足蹈地在门前路上比划。
村民好似见怪不怪了,谁也不觉得好笑,倒是我们一家三口没见过这阵势,有点担心她不要一头撞在哪里罢。
正瞎担心着,老刘紧跟着出来了,大叫:“天夜了,你还到哪块去啊?家去吃夜饭,吃了上床困觉!要看电视么也随你!”一边回头向村民解释,“现在的小把戏,难弄的,不听话哦!”仿佛人家并不知道他丫头的毛病,只顾自己摆出一股子做老子的腔调来。
“老刘,你不把你丫头到南京去啦?”出来兜圈子的炳生招呼着。 “到南京有多么好撒?一天倒要三十块钱的花销,在乡下哪里要这么多呢?自家种的稻米,自家的鸡鸭生蛋吃也吃不掉啊,地里头一年到头的蔬菜,城里哪有这么适意哦?你说撒?”老刘完全是一副勤于庄稼活的口吻,丝毫不见当年那个又懒惰又好吃的游手好闲的样儿了。
老刘一手挽着女儿的手臂,一手爱怜地替她捋着乱蓬蓬的头发,傻丫头仰着脸呵呵地乐着,听话地随着她花白了头发、胡子拉碴的爸爸往回走。父女两个边走边轻轻说着什么,做女儿的还做娇嗔状在她爸爸身上捶了一记,然后低下头偷着乐了。
其二:斯文锁海
锁海,团团的一张脸,络腮胡子,只因他说话喜欢咬文嚼字的,村人听得牙酸,便叫他“斯文锁海”了。那时都老大不小的了,没讨上老婆,也不着急,见人还是一面笑,从来不见他生气的模样。有一年冬天,扛着个汽枪,拎着个蛇皮袋子,到处转悠作打猎状,只是那蛇皮袋子里从头至尾就只有一只风干的麻雀。
斯文锁海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经人介绍,和一个妖娆的外地女子同居了,团团的脸笑意盎然的模样,常端了大盆鲜艳的衣物在河边清洗,清凌凌的河水映得红的黄的衣物格外艳丽,不时回头看着白胖的媳妇穿着紧绷的衣裙风摆柳似地立在河岸上,翘着小手指捏着葵花子,向口中一个个送,又一片片把壳从撮得圆圆的红唇中轻轻吐出来,几片落到斯文锁海面前的河水中,他也不恼,伸手在水中摆几下,壳随着涟漪荡了开去,朝着媳妇回眸一笑,村民的善意的打趣也不能减弱他一点点的洗衣热情。但没过多长时间,那女子就跟人跑了,从此,斯文锁海除了斯文,变得脑子也有些不太清楚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斯文锁海忽然对医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有事没事的不再扛着猎枪
找猎了(政府对枪枝实行了管治,汽枪被政府收去了),倒捧着本医书人前人后地看起来了,看得时间久了,便觉得自己要实习一番,就想找个地方试一试身手,于是应聘到了县二院当了个清洁工,专门收拾手术室的垃圾,有时把手术中割除的人体组织,血糊糊地偷偷拿到宿舍“研究”,也不嫌恶心,颇有些废寝忘食之意。
在县二院待久了,人际关系也熟了,加上斯文锁海的“勤奋好学、追求不止”,医术水平大概也得到医生的认可了,不知怎地就稀里糊涂让他进了科室,当了一个实习医生,也体面地穿上了白大褂,挂起了听诊器,正经八百地做起医生了。
听村民们讲起斯文锁海的传奇经历,没有替他高兴,只暗暗祈祷:不要把人看坏了吧! 在医患纠纷不断的现在,也不知斯文锁海是怎么在二院混下去了,或许他早已改换门庭,另干他行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其三:小夯
小夯,一看这名就知道不是个玲珑人,我对他仅留的记忆,就是他娶亲一事了。
小夯人丑,脸长如马,暴牙斜眼,家境贫穷,扁担长的“一”字也认不得,年近四十了还是孤家寡人。有村里好事者带来一外地女人,小夯一见那个女人,便起了念头,和老父亲一商量,向人家求起亲来。媒人考虑再三,为了确保好事能成,颇费了些工夫,把小夯“包装”了一番,抹了一头的菜油,梳一把光亮亮的小分头,穿一件雪白的新的硬领衬衫,胸前的兜里插三枝钢笔(有一枝只是个笔套子),戴一副眼镜子,打扮成个斯文人模样儿,抖擞起精神去相亲。对方一看,那是相当的满意,当即拍板定了亲。小夯抖抖索索递给女人一个鼓鼓的红包,那是爷俩东挪西借凑起来的彩礼钱,让女人寄回老家,给老丈人养老,也算尽了半子之孝。不过这么重的一笔彩礼钱,着实让小夯爷俩心里嘀咕了好一阵子。
婚后,那女人果然贤惠能干,下得厨房,出得厅堂,粗活细活,样样拿得出手,两人同进同出,如胶似漆,恩恩爱爱。村民都说小夯交了桃花运了,小夯爷俩也乐得整天合不拢嘴,两副暴牙天天在大太阳下闪着黄湿湿的光,倒觉得先前的彩礼钱出得值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桃花泛红柳树爆青的时候了,农村的集场开始热闹起来了。某天,女人提出要去赶集,说是农忙要到了,家里还得添置一些农具,全家人的夏衣也要趁机会捎带几件,一旦田里活忙开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琐事。小夯想想女人的话,很是对头,便跟他老子要钱,他老子倒也开通,把压箱子的老本都倒了出来,让两人赶集去。走在路上,小夯倒也晓得讨老婆欢心,把个钱全塞在女人的兜里了。
出了村子,上了大路,小夯觑着双眼睛满心欢喜地跟在女人后面,只觉得女人越跑越快,脑子里一时没回过神来,就稀里糊涂地让他老婆跳上一个等在路边的摩托车上,“呼”的一声从他眼皮子底下跑掉了。
小夯的桃花梦就此破灭了。过了好些年,我回老家时,从小夯家门口经过,看到小夯同他老子并排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捧着大碗吃晚饭,旁边倒多出个十来岁的小子,长脸斜眼的,看到有人经过,三个人一齐停下来,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三副暴牙在夕阳下闪着黄湿湿的光。
我不知道小夯什么时候居然有了个儿子了。
其四:炳生
炳生好赌,这是全村人都晓得的。尽管老村赌名在外,但赌瘾大到炳生如此境界的,却巴着手指头也找不到几个了,那么用“赌鬼”来称呼他,就一点也不为过了。而炳生自己呢,却常常叫苦,说道为了赌,还不时地要和他老婆斗智斗勇一番,只恨赌得不够畅快淋漓!
一日,炳生在牌桌上吃了败仗,气急败坏地赶回家取赌资,好回去扳本,不料老婆早有防备,把钱藏在了一个妥贴的地方,任他在屋子里乱翻一气,只是一声不吭地瞧着他冷笑,把个炳生急得心头火起,舀了一大碗凉水猛灌一气,忽地见他老婆的眼神不自觉地朝着墙壁溜了一下,倒像醍醐灌顶似的开了窍了,一步窜到墙边,一把就扯下了刚还瞅着他笑的一个水灵灵的美人来,花花绿绿的几张纸币掉了出来。原来老婆把钱抹得平展展的,插在墙上的美人年画后边了。炳生两眼发光,猛扑到地上,把钱撸起来,也顾不得数一下子,就跑开了,剩下地上那个半脸的美人,斜着独眼朝着他老婆笑。
炳生破了一计,在老婆面前神气了好几天,气得他老婆头发昏眼发花。但是气归气,想归想,只要抓住了炳生的钱,不信制不住他!老婆暗下决心,要和炳生一决高下。
一时,炳生又没了赌本,回来找老婆讨要,老婆只说家里没有钱了,还主动打开箱柜让炳生看个清楚。炳生有了上次的经验,哪里肯信老婆的话,却一时半会也找不出藏钱之处,倒逼得消停了一两天。不料就在这一两天中,却叫炳生瞧出些端倪来了。原来,不管做不做饭,老婆只顾捧些稻草把灶门口塞得满满地,连坐着烧火的圆石凳也盖得严严实实地。炳生假意叫他老婆歇着,他要烧火做饭给她吃,老婆一听慌了神,急促促地过来拦。炳生心里有数,一把推开老婆,搬开灶门口那个磨得光溜溜的、几十斤重的圆石凳,果然,老婆把钱包了压在了石凳下面!
过了一阵,炳生得知老婆厂里又发了生活费,趁她不注意时,私下捏摸了她的包包袋袋,不见钱的踪影,晓得老婆早已藏好,一时气急得肚痛起来,便走到床后,要坐马桶。不想,炳生一拎起马桶盖子,就看到盖子反面钉了个塑料袋,袋子里红红绿绿的,不是钱是什么!炳生见状狂喜,连肚子也不觉得痛了,顾不得脏臭,揪下塑料袋,就边提裤子边一溜烟地跑了。老婆下班回到家,跨进房门,一眼就看到那个滚在床脚边的红漆马桶盖子,屋子里弥漫着臭气,什么都明白了,默默地收拾了包裹,回娘家去了,连大门都没有关,因为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炳生现在依旧爱赌,老婆回没回来,我不清楚,只知道后来镇里民政部门把他列为贫困对象,推倒了他的破屋子,在原地重新盖了两间新房。村里人都说炳生有福了。
其五:呆瓜
呆瓜究竟为什么会呆掉,我至今没有搞清楚。 呆瓜面临来娣的鱼塘而居,鱼塘很大很长,像条河,河水清澈,呆瓜在河中洗洗涮涮的,甚是方便,日子久了便对鱼塘有了感情,索性当起了义务看塘人,专门驱走那些偷钓之人。
一日,张老师提着鱼竿、拎着网兜来到鱼塘边钓鱼,呆瓜见了,也不驱赶,却端个小板凳凑近来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老师拉起家常来。
刚钓了不多久,河对面居然也来了个钓鱼人,大面大方地对他俩坐着,全然没有把呆瓜放在眼里。呆瓜一时火起,立起身来,冲河对面那人大吼:“走!快点走!不许在这个塘里钓鱼!”那人不服,指着张老师也嚷:“他不是还在钓嘛?为嗲我不好钓?”呆瓜倒晓得亲疏,大声告知对岸:“他是卫国的妹夫,你不晓得啊?他好钓,你不好钓!”一边还回头安慰张老师:“你只管钓好了,不要紧!”对岸见呆瓜话不在理上,便不搭腔,低头不睬他。呆瓜大怒,捡起个石子猛投过去。对方还是不理他,呆瓜一时发起呆劲,只顾捡石子扔过去,把鱼儿都吓跑了,对方没趣,收拾了鱼具,惺惺地走开,一边还嘀咕着:“这呆瓜,嘿,这呆瓜„„”呆瓜得了胜,咧了嘴嘲笑对方:“还和我犟的!看哪个犟得过!”张老师也没了兴致,提起板凳要走,呆瓜热情地挽留:“你不要走啊,我帮你再找个好地方,好吧?”
五月天气渐热,麦子成熟了,呆瓜和村民一块儿收割、脱粒、晒场,忙得汗批批的,娘老子看了,也高兴:“呆瓜也不呆,还晓得自家的麦子要趁天好收回来的。”一时,家家户户
场院上都摊得金黄的一大片。五月的天,就变就变,眨眼天上堆起黑云,风卷起尘土直往人脸上扑。各家都倾巢出动,赶在阵雨前把摊了一地的麦子抢收回家,实在来不及的,也要装进袋子,放在屋檐下,尽量不要淋到雨水。呆瓜娘老子看呆瓜也忙得起劲,就放心地回屋,不去管他了。夜里倒是一场好大的雨,第二天早上天就放睛了,门口水泥场也冲洗得干干净净,正好把昨天的麦子再倒出来晒一晒。呆瓜娘老子等到八九点钟,也不见呆瓜晒麦子,就过来叫,哪晓得一看,呆瓜屋子的门大开着,麦子装在五六个蛇皮袋里,敞着口堆在水泥场上,却一颗颗都泡得胖胖的,挤得出水来了,两个人急得捶胸顿足:“这个死呆瓜,哪块不好晚一点发病啊?等麦袋子拖回家再发病不好啊?”
过了几天,受了雨的热麦子,全都长成豆芽菜了。呆瓜仍然仰着白白的一张脸,呵呵地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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