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心雕龙》思维方式对韩愈的影响为例
雷恩海
内容提要 对六朝理论巨著《文心雕龙》,韩愈虽未有过明确的表述,但从其思维方式及基本文学思想来看,有着高度的一致性,认同并借鉴了《文心雕龙》笼圈条贯、原始要终、唯务折衷、执正驭奇的思维方式。韩愈努力追求思维的周密性和一致性,统观全局,全面认识,既不拘于一隅,又能细大不捐;既能确立主导思想,持论中正,又能全面考量,斟酌损益而不偏颇狭隘,深入文理,折衷群言,妙解文心,而终成一代文学巨擘。韩愈对《文心雕龙》的态度,启示我们从另一视阈探讨文学思想的通变传承。
文学史上作家的通变传承、相互影响,为历来的研究者所重视,仁智之见纷然杂呈。正确认识这一通变传承,关键在于把握作家、作品之间的内在联系,而非语源上的简单比附,抑或文学主张上的公然宣示。所谓通变传承,一种情况乃“显性”的,作家的文学创作一脉相承,甚至理论主张亦桴鼓相应,颇易引起研究者的注意,以类相从,甄别论述,容易形成一时之风气,为世人所关注、了解。另一种情况,则是“隐性”的,作家对自己所学习的前辈及其著作,并没有明确宣示,甚至没有片言只语的评介,然而深入考察其实际,无不受其人理论及创作的深刻影响。这种隐性的文学现象,应该说是文学史上通变传承的常态,历来却鲜有关注。漠视这一隐性文学现象,就难以深入文学通变传承之实际,亦不能切入文学的内在精神意脉。钱钟书说:“以文论为专门之学者,往往仅究诏号之空言,不征词翰之实事,亦犹仅据竞选演说、就职宣言,以论定事功操守矣。”并指陈翁方纲对江西诗派之批评,以为:“翁覃溪之流似祗读论诗文之语,而不读所论之诗文与夫论者 未能深入了解其内在自作之诗文,终不免佣耳赁目尔。”文学现象,促使我们从另一视阈探讨文学思想的通变传承。
一
刘勰《文心雕龙》“体大而虑周”、“笼罩群言”,深于文理,“勒为成书之初祖”,取得巨大的成就,原因是多方面的,就其关键而论,刘勰所采用的思维方式,使其能出类离伦,卓然名家。考察《文心雕龙》一书,刘勰的思维方式,就其荦荦大者而言,主要体现在笼圈条贯、原始要终、唯务折衷、执正驭奇四个方面,把握了这些基本的思维原则、思维方式,深入文理而折衷群言,妙解文心。
《文心雕龙·序志》曰:“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褒贬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乃指思虑的周密性和一以驭群篇。”所谓“笼圈条贯”致性。刘勰主张思考问题应该注意其严密、周全,同时也应具有自始至终的一致性,一以贯之,而不旁树侧出,这样才是全面、深入、集中地思考问题、论述问题,才能获得对问题的正解。一以贯之,始见于《论语卫灵公》,曰:·“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里仁》篇亦曰:“吾道一以贯之。”孔子所说的“一以贯之”,是一种获得知识的方法,即多学可以得到知识,但必须有一个根本的东西将其贯通起来,才不是零碎、杂乱的知识。一以贯之,即要求自始至终应具有一致性。而笼圈,是指思维的周密性,无所遗漏,理论之圆通,即思维的严密性。只有将思维的周密性(笼圈)和一致性(条贯)相结合,所论问题才能全面而具条
精神意脉,故论其通变传承,论之愈多而隔膜愈深。本文以《文心雕龙》思维方式对韩愈的影响为例,论述这一隐性的文学现象。韩愈于书无所不读,重视前代学术文化,且能提要钩玄,细大不捐,有集大成之学养。六朝理论名著、“深得文理”之刘勰《文心雕龙》,应该在作为文学家、文学思想家的韩愈的阅读视野之内,虽然韩愈并未有过明确的表述,但从其思维方式及基本文学思想来看,韩愈与《文心雕龙》有着高度的一致性。深入考察这一问题,有助于对韩愈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同时也可以揭示出一种隐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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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没有遗漏,保持其理论的一致性。从《文心雕龙》来看,从大的方面说,全书分上下两篇,上篇论纲领,下篇论毛目。具体来说,分“文之枢纽”、“论文叙笔”、“剖情析采”以及补充论述相关文学问题的杂论部分。从总体上看,这样的结构安排是颇为周密的。就其“条贯”(一致性)而言,文之枢纽所确定的基本思想——“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辨骚》),自始至终地贯穿于全书;“论文叙笔”所述之各体文章之纲领,也很好地贯穿于“剖情析采”之中。对各种文体的论述,刘勰遵从其所确立的“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序志》)的论述原则,将各种文体的名称概念、源流发展、代表作家作品、基本的体制规格,论述得颇为明晰,体现了思维的一致性。而“剖情析采”则打通各种文体,从横的视阈来论述,与“论文叙笔”之纵的论述结合,详论“文心”,体现了思维的周密性与一致性。
应该说“笼圈条贯”这样的思维原则,对韩愈有着比较深入的影响。韩愈是接受了这一思维原则的,对诸多问题的思考,都注意将周密性与一致性相结合,使得论述清楚,严密畅达,其古文理论是非常全面、系统、深刻而又富有独创性的。道与文,是韩愈古文理论的核心,并始终将道与文结合起来,《答陈生书》曰:“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古之学者惟义之问,诚将学于太学,愈犹守是 《答李秀才书》说:“子之言以愈所为不违说而见焉。”一,其理论具有比较系统的特点。
二
《文心雕龙》通观齐梁以前文学,全面论述文学的相关问题,《时序》篇曰:“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原始要终,乃刘勰所采用的科学的思维原则,即探究事物变化发展的始末,全面观照,深入理解,并推求其发展走向。《时序》概述各时期文学发展大势,通论影响文学发展的外部因素,原始以要终,才会有“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中所动,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终古虽远,暧焉如面”这样的科学认识。在《明诗》至《书记》二十篇之论文叙笔中,原始以表末、选文以定篇两部分,论述各体文章的源流发展及代表作品,指陈其特点,以利于文学创作。原始以表末,乃梳理该种文体的发展源流;选文以定篇,则选取代表作家作品,亦是论述文体源流,并指陈其特点。在探求源流,明了文体之发展特点之后,乃有敷理以举统——对文章体制规格之总结,因其建立在原始以要终的基础之上的,因而是科学的、可信的。
这种原始以要终的思维方式,要求统观全局,全面认识,而不拘于一隅,要防止“各照隅隙,鲜观衢路”(《序志》),而要既“观衢路”亦“照隅隙”,细大不捐。这一思维方式为韩愈所接受,并用以考察文学现象。如《荐士》诗,虽是为荐举“有穷者孟郊”而作,然首段叙诗之源流,指陈特点,确有心得。李光地《榕村诗选》曰:“此荐孟郊之诗,而首段叙诗源委,极其简尽。李太白便谓建安之诗‘绮丽不足称’,杜子美则自梁、陈以下无贬词,故惟韩公之论最得其衷。”当然,此诗之主旨不在品评历代诗歌,而在推奖孟郊,其所品评抑或有未妥当,然原始要终以考察前代诗歌成就,归重孟郊的思维方式是值得借镜的,正如查慎行所说:“穷源溯流,归重在一东野,推奖至矣,其可慰命何?” 不但论诗而原始要终,韩愈论述其相关理论之提出,亦借鉴原始以要终的思维方式,穷其源委,使之既具有一致性又有广博性。如《送孟东野序》提出“物不得其平则鸣”,先论自然之善鸣者——草木、水、金石、四时,而之所以鸣,“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而人之善鸣者则有——皋陶、大禹、夔、五子、伊尹、周公、孔子、庄子、屈原、臧孙辰、孟轲、荀卿、杨朱、墨翟、管仲、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眘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李斯、司马相如、司马迁、扬雄等;而唐之善鸣者有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孟郊、张籍、李翱等。归类而言,善鸣者之鸣,则有——以儒鸣者、以道鸣者、以术鸣者、以荒唐之辞鸣者、以诗文鸣者等。这样原始要终的方
孔子,不以琢雕为工,将相从于此,愈敢自爱其道而以辞让为事乎?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在《送陈秀才彤序》亦曰:“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题欧阳生哀辞后》曰:“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所涉及之对象、时间不同,然始终是道与文相结合,因此李汉《昌黎先生集序》概括说:“文者贯道之器也。不深于斯道,有至焉者不也?”不但如此,韩愈之“道”的内容广博,大至国家政治,小到为人交友,皆在道之范围之内,如论国家政治之道,《子产不毁乡校颂》:“诚率是道,相天下君,交畅旁达,施及无垠。”论用兵之道,《与鄂州柳中丞书》:“夫一众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时雨,三代用师,不出是道。”论为师之道,《唐故国子司业窦公墓志铭》:“严以有礼,扶善遏过,益明上下之分,以躬先之,恂恂恺悌,得师之道。”论从师之道,《师说》:“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论交友之道,《题欧阳生哀辞后》:“古之道,不苟誉毁于人。”《答冯宿书》慨叹“朋友道缺绝久,无有相箴规磨切之道。”论立身处世之道,《与卫中行书》“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此乃“道”之周密性,具体阐释容或不同,然始终注意于道之辅时及物——关注“道”的现实内容,此乃“道”之一致性。这样的思维方式,使韩愈的理论保持了高度的周密性和一致性,使得所论述问题充分而深入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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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隐性文学现象之考察
式,则使其“不平则鸣”之“鸣”,并不仅仅局限于儒家,而是相当广泛,甚至包括韩愈所反对的杨、墨、老、庄等,韩愈肯定历史上的大思想家、文学家都有“大志”,“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当其“道”不得行之时,方假之以鸣,表露其心迹,彰显其思想,也就是在《重答张籍书》中所说的“书者,皆所为不行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韩愈之“不平”亦不仅仅拘滞于遭受打击、迫害、排挤、压抑等类不平,而是比较宽泛,乃指其“道”之不得行、“意”之不得通;因而“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充满强烈的感情、沉郁的志意,因而才会产生感人至深的力量。如此看来,原始要终的思维方式,便于探源溯流,穷尽源委,所谓“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序志》),从而进行全面观照,整体把握,得出科学可信的认识。这一思维方式,与“笼圈条贯”有密切的联系,同样是要注意于思维的严密性。
那一端的复杂性。应该说刘勰是非常熟悉龙树《中论》的,接受了以龙树《中论》为代表的佛学方法论的影响。将佛学的思维方式,借用以论述文学,乃刘勰的创造。《文心雕龙》持论公允,绝不偏于一端,能够客观、全面地看待问题,对当时一些历来有分歧的争论,并非简单肯定或否定,而是汲取其正确合理的因素,提出比较稳妥的持平之论。
韩愈虽攘斥佛老,然与佛徒多有交往,文集中有《送浮屠文畅师序》、《送高闲上人序》、《与大颠师书》、《送浮屠令纵西游序》,诗集中有《送惠师》、《送灵师》、《广宣上人频见过》、《题秀禅师房》等篇,对佛教理论应该并不陌生,正如《与大颠师书》所云:“愈闻道无疑滞,行止系缚,苟非所恋着,则山林闲寂与城郭无异。”“海上穷处,无与话言,侧承道高,思获披接。”与佛徒交往,也是了解佛教思想的一个重要途径,“读来一百遍,不如亲颜色,随问而对之易了”。应该说,作为一个严肃的学者、思想家,韩愈辟佛,并非对佛教典籍束而不观,而是有所了解的。刘勰虽曾奉佛,然更是文学理论巨擘,即使韩愈并未通过佛教而了解中道
原始要终,穷尽源委,注意于全面观照,而得出正确、科学的认识和结论,尚须采用“擘肌分理,唯务折衷”的思维方式。《文心雕龙》乃体大虑周之作,弥纶群言,颇费周折,而刘勰能够举重若轻,使之理畅而文美,与其所采用的恰切而科学的思维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序志》曰:“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所谓“擘肌分理”,指切入事物内部深入细致地加以分析;“唯务折衷”,则指持论中正而无所偏颇。只有切入事理,深入研究、了解,才能有所认识,当然“折衷”并非局限于一隅,而是要统观全局,全面考虑。刘勰“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指陈其得失,主张“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述先哲之诰”,,而有助于《文心雕龙》的写作。在刘勰看来,原始要终、全面观照乃“擘肌分理,唯务折衷”的前提和基础。
折衷之论,乃刘勰撰述《文心雕龙》之一重要思维原则,是直接受龙树中道观的影响的产物。龙树乃公元二、三世纪时天竺佛学大师,其《中论》为大乘空宗的主要经典,中土之最早译本,乃姚秦时鸠摩罗什翻译的青目注释本,后有吉藏法师《中论疏》,作了详细的疏解。刘勰协助僧佑编撰的《出三藏记集》,就收有僧叡《中论序》、昙影法师的《中论序》。
《中论》的宗旨集中表现在它的第一偈中的“八不”:“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我稽首礼佛,诸说中第一。”核心是阐明一种观察宇宙事物的方法,也就是“中道观”,要求人们要超越两端,不即不离,全面观照。一般人理解事物往往只看到事物对立的两个极端,例如生死、有无、来去、善恶等,执着于一端就容易落入另一端,而龙树则要求超越这两个极端,而看到事物不陷于这一端,也不陷于
观,通过阅读《文心雕龙》一书却也可以接受其“擘肌分理,唯务折衷”的思维方式的。
古文之称,至韩愈而大盛,然古文之兴起,并不始于韩愈。韩愈对古文的理解,与其前辈李华、梁肃等相出入,“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形成了自己的见解。《答陈生书》曰:“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答李秀才书》:“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并且明确宣称,作古文是为了明道、传道,《争臣论》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上兵部李侍郎书》亦曰:“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寄崔二十六立之》:“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文以明道的思想,与其前辈梁肃、独孤及、柳冕有其一致处,然韩愈所谓“道”更为宽泛,注重“道”之辅时及物的现实内容。认为用于科举选拔之时文,注重文字藻绘,因此,韩愈主张学习三代秦汉之奇句散行之“古文”,以取代绣绘雕琢之时文,并以此而学古道,将复兴古道与改革文体合二为一。韩愈之可贵在于,并不画地而止,固步自封,以明道、传道为满足,而是力矫庸熟、追求奇崛,以文之杰特、自然而明道、传道。如此,韩愈则由最初的狭隘功利目的出发,最终却超越狭隘功利而进入了审美领域。《答刘正夫书》指出文之能够影响当时、传于后世,必不与世沉浮,乃非常之文,倡导深探力取、不因循,能自树立。而所谓“不因循”,乃指不因袭世俗所用之骈文,亦不步趋三代秦汉之旧文,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要有所创造发挥,在艺术上追求新颖奇崛、自然流畅,新人耳目,以其独创而影响于当时并流传于后世。职是之故,韩愈才会提出为文宜何师的问题:“师其意,不师其辞”,“无难易,惟其是尔”——是正确的学习方法;“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乃正确的学习态度。“以古圣贤人为法”“师其意”、,是学习古圣贤人的思想、文体以及写作艺术;“无难易,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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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是尔”,则非谓效法、步趋他人,主张称心而出,肆口而成,贵在独创,使意称物、言逮意。“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主张广泛学习,既学习古圣贤人、三代秦汉之文,亦关注六朝及唐初以来之时文,兼收并蓄,融会贯通,为我所用,自铸伟辞,形成自家面目。因此,韩愈虽睥睨六朝却并不废弃六朝诗文之艺术及成就,对前代古文、时文之“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兼收并蓄,形成其独特的“新古文”的体制、风貌,最终取得了古文创作的成功。
古文之有别于时文者,语言乃是一个重要方面。韩愈沈浸浓郁,含英咀华,兼收并蓄,唯务折衷而别裁出新,自然易于形成其语言上的一家面目。之所以有如此“闳其中而肆其外”之独到创作能力,则在于韩愈经历过“务去陈言”的刻苦锻炼。所谓陈言,当有两层涵义。一是指辞语、表达方式之沿袭前人。骈文行用既久,自然容易形成许多陈熟的词汇、表达方式,文人撰述,信手拈来,陈陈相因,缺少变化与创新,日积月累,致使面目可憎而形容委琐,难以引起阅读的兴趣;甚至故求新奇者,颠倒词语,错乱句式,致使佶屈聱牙,难以卒读。此一倾向由来已久矣,《文心雕龙定势》曰:“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李翱针对这一现象,提出了批评及疗救之方法,主张“词工”,《答朱载言书》曰:“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李翱要求作文时避免重复前人陈言,是乃师“务去陈言”之说的发挥,然而这仅仅是语言的运用。而“陈言”之另一层意思是指内容、观点、立意、结构等与前人相同,陈陈相因,无创造者。《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曰:“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因为,在韩愈看来,具有充实丰富的内容、海含地负之才力、放恣纵横之表达,却又能够“不烦于绳削而自合”——自然流畅,这显然不仅仅是辞语藻绘的问题。黄宗羲《论文管见》说:“昌黎‘陈言之务去’。所谓‘陈言’者,每一题,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处缠绕笔端,剥去一层,方有至理可言。犹如玉在璞中,凿开顽璞,方始见玉,不可认璞为玉也。不知者求之字句之间,则必如《曹成王碑》,乃谓之去陈言,岂文从字顺者,为昌黎之所不能去乎?”刘熙载说:“所谓陈言者,非必剿袭古人之说以为己有也;只识见议论落于凡近,未能高出一头,深入一境,自结撰至思者观之,皆陈言也。”黄、刘二氏显然深入而正确地理解了昌黎所谓“陈言”乃指陈旧的思路、凡俗庸熟的见解,故必摒之而后方有文。因此,韩愈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倡言“惟古于词必己出”“文、从字顺各识职”。当然,樊宗师以晦涩怪奇著称,韩愈称述之,并非全面肯定樊氏之作,而是肯定、赞扬樊绍述不蹈袭前人、勇于独创的精神。韩愈自称为文“怪怪奇奇”(《送穷文》),
当然,“唯务折衷”,并非简单调和,而应有其主导思想,这就是刘勰提出的“执正以驭奇”。《文心雕龙·定势》曰:“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刘勰是将“执正以驭奇”作为其基本思维原则的。
正奇,乃《文心雕龙》之一对立统一范畴。正奇,又称奇正,本是古代兵法术语。正,谓用兵常法,如对阵交锋;奇,谓用兵变化,如设计邀截、袭击等。《孙子兵法势》“: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李筌曰:“当敌为正,傍出为奇。将三军无奇兵,未可与人争利。”何氏曰:“兵体万变,纷纭混沌,无不是正,无不是奇。若兵以义举者,正也;临敌合变者,奇也。我之正,使敌视之为奇;我之奇,使敌视之为正。正亦为奇,奇亦为正。大抵用兵皆有奇正,无奇正而胜者幸胜也。”张预曰:“战陈之势,止于奇 正一事而已。及其变而用之,则万途千辙,乌可穷尽也。”其实,怪,乃出人意表;奇,乃奇崛不凡。其意大概在于构思立意之出人意表、文脉章法之开阖变化姿态横生、文辞藻绘破除凡俗庸熟之奇崛不凡。可以说,韩愈汲取古文与骈文之两长,去其所短,“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对文辞藻绘去除凡俗庸熟,追求奇崛不凡,而要达到文从字顺、“不烦于绳削而自合”的境地。
四
刘勰假以论文,以“执正以驭奇”的思维原则,绳衡文章,称量情采,建构其文学理想。《文心雕龙》论文之枢纽,指出在本质上,道、圣、文为三位一体,因此论文必宗经,“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宗经》)。此乃执正之理。纬书附经而行,虽“经正纬奇”、“按经验纬,其伪有四”,然而“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正纬》),后来辞人,采摭英华,因此,要纠正纬书之纰缪,酌取其有益文章写作之题材、文辞以及丰富神奇的想象,即“芟夷谲诡,采其雕蔚”。《辨骚》篇称《离骚》“奇文郁起”,“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而历来却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因此,必须认真对待,详加论析,辨析其“同于《风》《雅》者”、“异乎经典者”,而“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经旨,亦自铸伟辞”,具有“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的巨大艺术成就,是学习写作的对象、范本。以“辨骚”命篇,就在于辨析楚辞与经之同与异,以经之雅正文风为根本,酌取楚辞的奇辞异采。《序志》所说“变乎骚”,《宗经》说“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则偏重于指陈《楚辞》在经典之后的变化与创新,指出《楚辞》是后世文学学习效法的对象、范本,对其“奇”要有所节制,侧重于对其艺术成就的肯定。此乃驭奇之思。至此,刘勰方提出“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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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隐性文学现象之考察
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辨欬唾可以穷文致,
骚》)此乃“文之枢纽”之最终结穴,就是要执正驭奇——执五经之正,驭纬书、楚辞之奇,达到奇正相参,华实并茂。这一思维原则及基本思想,贯穿于《文心雕龙》全书,其笼圈条贯、原始要终、唯务折衷的思维方式,最终的结穴也在于此。
刘勰以此来结撰《文心雕龙》一书,论述相关的理论问题。《宗经》曰“文能宗经,体有六义”“四则义贞而不回”,。贞,正也;回,邪曲,与“奇”接近。义贞而不回,指思想的正直而不邪曲,也就是“正奇”之关系。《史传》批评“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章表》主张“必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诸子》主张“弃邪而采正”,《体性》说文章风貌乃“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定势》曰“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知音》提出文学批评的“六观”时,有“观奇正”之标准。可见,刘勰以执正驭奇的思维原则,建构其文之枢纽、文体论、创作论以及批评论的体系,其作用及影响颇为深远。
韩愈最终成就为杰出的文学家,与其执正驭奇的思维方式有密切的关系,使其能够有所执持且斟酌取益,不偏颇狭隘。韩愈《进学解》以《庄》《骚》与《尚书》、《春秋》、、《左传》、《易》、《诗》等儒家经典相配,以为学习之典范;《送孟东野序》以庄周、屈原为善鸣者,应该说这一认识来源于刘勰,倚雅颂,驭楚篇,是其执正驭奇思维方式的具体运用。
唐初以来,对屈原之评价大都持贬辞。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将屈原作为淫丽文风的始作俑者而加以抨击。李白神往屈原,却又批评屈原,《古风》曰:“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认为屈原哀怨,不合于风雅正声。古文运动的先驱李华《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曰:“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遁矣。”以为屈原怨靡,悖离孔子之旨,乃致乱之源。其兄韩会《文衡》以为孔门文学之道,“论其始,则经制之道,老、庄离之;比讽之文,屈、宋离之;纪述之体,迁、固败之”。梁肃《补阙李君前集序》曰:“炎汉制度以霸王道杂之,故其文亦二。贾生、马迁、刘向、班固,其文博厚,出于王风者也;枚叔、相如、扬雄、张衡,其文雄富,出于霸途者也。”《文心雕龙时序》则曰:“故·知炜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而纵横之诡俗,实乃霸道。如此,则梁肃将屈原及楚辞作为霸道之文学上的代表而加以贬抑。可见,此类议论,有意无意之间都将屈原及楚辞作为贬抑批评的对象,实际上是否定了楚辞的巨大艺术成就,忽视了楚辞对后世文学的深远影响。
韩愈则不然,借鉴刘勰执正以驭奇的思维方式,以经典为根本,汲取楚辞的艺术,融会贯通,做到奇正相参,华实并茂。《符读书城南》诗曰:“文章岂不贵,经训乃畬。
韩愈未曾对刘勰及《文心雕龙》有过评论,至少现存文献无法钩稽出相关的直接证据。但没有直接论述,并不意味着韩愈与《文心雕龙》没有关系,或者说,韩愈没有接触过《文心雕龙》,而下这样的断语,至少是不科学的臆断。
韩愈读书范围极广,几乎无所不读。《答侯继书》:“仆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上兵部李侍郎书》自称:“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沈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凡自唐虞已来,编简所存……奇辞奥旨,靡不通达。”六朝文献,韩愈对《文选》颇为熟悉。近人兴化李详别有会心,撰成《韩诗证选》,其序曰:“韩公之诗,引用《文选》亦夥,惟宋樊汝霖窥得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谓文章必以经书为根本,根本树立且牢固,执正以驭奇,则兼收并蓄,出入艺文,无往而不利。因此,韩愈略无贬抑屈、宋之辞,而《答崔立之书》称赞屈原为与孟轲、司马迁等相并列的“豪杰之士”,对《楚辞》则要“沈浸浓郁,含英咀华”。对《庄子》文学的重视,也是韩愈的独到之处。《庄子》一书,自魏晋以来,列为“三玄”,仅仅是从其思想上来学习的。《文心雕龙诸·子》曰:“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以为“庄周述道以翱翔”,论及诸子之文采,却曰“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未能论及《庄子》。钱锺书《管锥编》曰:
《文心雕龙·诸子》篇先以“孟轲膺儒”与“庄周述道”并列,及乎衡鉴文词,则道孟、荀而不及庄,;《诗序》篇亦称孟、独标“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
荀而遗庄,至于《情采》篇不过借庄子语以明藻绘之,正如不可或缺而已。盖刘勰不解于诸子中拔《庄子》、于诗咏中拔陶潜;其不解于史传中拔《史记》综核群伦,则优为之,破格殊伦,识犹未逮。并引陆游《剑南诗稿》卷四九《雨霰作雪不成,大风散云,月色皎然》自注:“韩文公以《骚》配《庄》,古人论文所未及也!”钱氏感喟“诚非妄叹”、“文章具眼,来者难诬,以迄今兹,遂成公论”。韩愈执正以驭奇,纠正历来偏失,且以匡刘勰之未逮。而韩愈在思想领域,扶树教道,攘斥佛老,以《老》《庄》为异端之学,攻之不遗余力;其文学创作而论,则欣赏其文辞及巨大艺术成就。此正是韩愈执正以驭奇、辩证无碍之理论思维之可贵,而这样的认识,不能不说是接受刘勰《文心雕龙》先进的思维方式,立足于文学及文论的实际,全面衡鉴,辩证思考的结果。
应该说,笼圈条贯、原始要终、唯务折衷以及执正驭奇的思维方式,是融会贯通的,韩愈对其接受亦是整体而全面的,之所以条分缕析地论述,实乃为了表达的方便而已,切不可割裂其内在联系,甚至于片面理解,这是需要说明及注意的。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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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10年第5期
此旨……始知韩公熟精《选》理,与杜陵相亚。”韩愈精熟《文选》,而刘勰又与《文选》有着密切的关系,且《文心雕龙》一书经当时闻人沈约品评“深得文理,常置诸几案”。以韩愈之好学深思,寻访异书,体大虑周、百代之精华大备且有高名之《文心雕龙》自然应在韩愈的阅读视野之内。孙梅《四六丛话》卷三一《刘勰》曰:“士衡《文赋》一篇,引而不发,旨趣跃如。彦和则探幽索隐,穷形尽状;五十篇之内,百代之精华备矣。其时昭明太子纂辑《文选》,为词宗标准;彦和此书,实总括大凡,妙抉其心,二书宜相辅而行者也。自陈隋下讫五代,五百年间,作者莫不根柢于此。呜呼盛矣!”韩愈精熟《文选》,自然亦精熟与《文选》有密切关系的《文心雕龙》。而且,《文心雕龙》一书在唐代并不寂寞,流传广泛,为士林所知晓,流传至今之珍若拱璧的唐写本便是明证。大史学家刘知几有感于“词人属文,其体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异彩,后来祖述,识昧圆通,家有诋诃,人相掎摭,故刘勰《文心》生焉”,受刘勰启发而撰《史通》。韩愈曾任职史馆,对史学名著《史通》自是精熟,因而也不会对启发刘知几创作《史通》之《文心雕龙》陌生。
从韩愈的理论来看,韩愈对《文心雕龙》是相当精熟的,对其思维方式借鉴运用,创造性地建构其文学理论的体系——韩愈文学理论的表现形式虽然比较零乱,并未有理论专著(此乃传统的撰述习惯使然),但其理论表述却有着比较密切的关系,事实上,已经构成了自具特色的比较严密的理论体系。韩愈以《文心雕龙》的思维方式,既观衢路,又照隅隙,通贯古今,又兼顾文体与创作理论、风格理论、批评理论,既有兴到之谈,亦有比较严密的理论表述,树立“道”的标准以贯穿始终,又时时关注文学艺术自身的特点,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执正以驭奇,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建构了理论体系,并使之臻于圆照之境地,并因此而成为唐代文学理论的大家。正是这种理论上的高屋建瓴,韩愈能够比较好地认识文学及文学史上的现象,别出心裁,有批评有肯定,批评而不废弃,肯定而不全盘接受,博观圆照,辩证思维,而有自己的创造。刘熙载说:“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盖惟善用古者能变古,以无所不包,故能无所不扫也。”而钱基博则论述得更为细致:“八代之衰,其文内竭而外侈;愈则易之以万怪惶惑,抑遏蔽掩,而指归本之六经,气格融蜕两汉,议论学贾谊、董仲舒,序跋似刘氏向、歆,传记模《国策》、《史记》,碑志参班固、蔡邕;而运以司马迁之逸气浩致,以上窥周秦诸子之宏肆,缀以扬子云之奇字瑰句,以下概班、范二书之雅健;所以起八代之衰,只是集两汉之成。”韩愈能够立足于理论的制高点,统观文学,以其绝大才力,在理论与创作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影响于后世极其深远。
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68页、第498页。
叶瑛校注:《文史通义》,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559页。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27页。以下所引《文心雕龙》篇目均此版本。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1页、第39页。
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76—177页,第1页。以下所引韩愈文章均此版本。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39页,第540页,第860页,第1011页。《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三十卷。此处参考张少康《文心与书画乐论》之《刘勰的佛学思想》,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8—78页。
《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卷518,卷315,卷518。
黄宗羲:《南雷文案三集》卷三,四部丛刊初编本。刘熙载:《刘熙载集·艺概》,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8页,第66页。
曹操等注:《孙子十家注》,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67页。
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91页。周祖《隋唐五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62页。
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67页。李详:《李审言文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3页。姚思廉:《梁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712页。孙梅:《四六丛话》,王水照主编《历代文话》第五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896页。刘知几:《史通》,四部丛刊初编本。
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46页。韩愈与《文心雕龙》的密切关系启示我们,对一些文学史上、理论史上的前后传承、相互影响之人物、著作,不能漠视,也不能仅仅寻找一些简单的语源上的联系,以期获致其传承关系,而是应该深入文学内部、理论的思维过程、思维方式,来探求内在的传承与影响。此乃一种隐性而深刻的传承、影响。关注这种隐性的文学现象、理论现象,对我们探索文学及理论的内部联系,应该是大有裨益的。
[作者单位:兰州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王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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