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990_一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天圣八年中进士,做过县令一类的小官。他是个长寿词人,在北宋也是一个颇具声名的词人。其词秉承五代遗绪,规模虽隘,气格近古。他擅长小令,亦作长调,而长调却常用小令作法。这也可能就是人们说他是个“古今一大转移”者的原因吧。现在也有人说他是个“桥梁”式的作家,说是晏、欧与柳、苏之间的桥梁,似不能这么说,所谓“桥梁”者,当有人从上面过的,柳、苏似非通过他张子野才由晏、欧而变成柳、苏的,他们走的是别的路,与张先似无涉的。张先自己有一点“转移”,这话还说得过去。陈廷焯说:“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白雨斋词话》卷一)这话说张子野,还不如说晏小山更合适。张先的词中有很多好句子,时人称之,他自己也很得意,如《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引《古今诗话》云: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
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
他的词里用“影”字的很多,除了上面他自己说的,还有“隔墙送过秋千影”,也是不错的句子。还有《千秋岁》中之“夜过也、东方未白凝残月”;《醉垂鞭》中之“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都是让人读了就忘不了的。但是子野词通篇皆好者并不多,所以我说他
是“有句无篇的张子野”。李清照也说他“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冢?”
我们现在来说他两首词,先看他的《一丛花令》: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沈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关于这首词,有一则故事说,张先曾与一小尼有私约,但老尼性严,不得自由。小尼每卧于池岛中一小阁上,等到夜深人静,小尼潜下梯与张先相会。后来张先要远走了,他不胜其情,就作了这首词以道其怀。(《绿窗新话》引《古今词话》)这类“本事”常不能
轻信,可也很难说绝对没那么回事。所以他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就是了。这是以女子之口吻写“伤高怀远”之意绪的,“无物似情浓”,写得极率直。张先别有《木兰花》词句云:“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可与此句同读。“离愁”二句,将离愁与柳的“千丝乱”合说,更加上“飞絮蒙蒙”,极言愁绪之难解难说。“嘶骑”三句点出与情郎分别,从此天各一方,不得消息。下片“双鸳”句,写徘徊池边所见,“双鸳”衬自身之孤。有双鸳在,故水也显得溶溶有温情,这也正照出自己之凄苦冷落。南北小桡(船)来来往往,写人有人的世界,己有己的世界,心境自不同,船自通而心不通,无人会此离人之意,此又使孤独更加深一层也!“梯横”,则不下楼矣,因人已去了。躲在小楼里,只剩下独独地对着冷月斜辉,愁夜难挨了。其实哪止此夜难遣?实在是夜夜难遣也!“沈恨细思”,凝结着千钧之力,皆因有上面数句垫底,直逼出末句“无理”之言:“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贺裳说这句词“无理而妙”(《皱水轩词筌》),所谓“无理”,即不合日常逻辑;所谓“妙”,则是因为通过此无理之表白,极见情之挚烈。从此一意义上说,这种“无理”是更高一层的合理。传说欧阳修极爱重此句,称张先为“桃李嫁东风郎中”(参见《过庭录》)。子野在这里把女主人公对爱情之挚着,对青春之珍惜,对幸福之向往,对无聊生活的抗议,对
美好事物的追求,都一并在“桃李嫁东风”中写出了。
再看一首他的名作《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
满径。
此词作者有小序云:“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嘉禾是现在浙江的嘉兴,“倅”指副职,是州县的佐贰之官。张先在嘉禾作判官时是仁宗庆历元年(参见夏承焘《张子野年谱》),那年他五十二岁。故此词为临老扶病时的伤春之作,自与少男少女之伤春不同。
“水调”是曲名,此处泛指歌曲,持酒听歌,令人想到曹孟德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已有伤老情绪的流露了。第二句“愁未醒”之“愁”,非新愁,是深愁也。“送春”数句,伤流年也,黄蓼园所谓“伤流光易去,后期茫茫也。”(《蓼园词选》)临老之人的感慨,都在“送春春去几时回”这一问中了。“临晚镜”一句,可与杜牧《代吴兴妓春初寄薛军事》中“自悲临晓镜,谁与惜流年”一句比较,“晚”与“晓”自不同,杜句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张句则是有“巾发雪争出,镜颜朱早凋”(王安石句)之感。往事成空,后期无定,流光堪嗟,人事堪悲,老年心态,于此可见。下片“沙上并禽池上暝”,一个“暝”字,已无青春时的生动。“云破”一句,是千古传诵的名句,其好在“心与景会,落笔即是,着意即非,故当脍炙”(《草堂诗余正集》)。这是情景交融的好句子,张子野以这类好句子多而名扬天下。他自己颇得意于那个“影”字,其实在这里,“影”字倒不足为奇,奇的
是那个“弄”字,王国维说着一“弄”字,境界全
出,的为高人卓论!此“弄”字与“云破”之“破”字,这两个动字,不单写出当时有风而为下面的“风不定”着一前因,更重要的是在说完“沙上并禽池上暝”的沉寂之后,写因风而破云见月,而见花影之摇曳,是说此一世界尚未完全死灭,也写出一个病中的临老之人心底还有的那一份希冀,尽管这可能只是一霎的微茫。“重重”数句,又转悲戚,写一重重帘幕把自己连同那一点点灯火的光明包裹起来,他不忍看那弄影之春花在刚刚给他带来一点美意时就变成无数落红掷入铺路之沙石,前景不堪设想,明日不敢再向园中行了。这就极细腻地写出了一个临老的人的那种自信心渐渐失去的情态。词之好,不止是描绘出
了此种心态,而且还在此种真实的描写中,能唤起读者极强的会通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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