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本“物”之“侘寂”美学
■ 何 磊 成都师范学院美术学院
〔摘要〕由佛教和中国文化引入日本之后,接合日本地缘人文和民族性格,在日本本土产生了“侘寂”美学。文章在美学哲学体系范畴,分析同根同源的日本如何通过“物”这载体,从器物、枯山水、建筑、器乐、茶道,传递出“侘寂”和“幽玄”的视觉审美和感官体悟,这种对“物“的体验是有之相对应的佛教和禅宗特质的。除了对“物”的美学分析,还有社会层面和民族性格对于“物”的恭敬心及严谨的态度,形成所谓“工匠精神“的百年传承。这“物之美”在日常生活中不以传统表层符号为载体,而是将这种禅宗为核心,侘寂为表体的哲学体系进行推展,在社会各个领域都产生深远影响;并使得古典风雅犹存,在当代艺术方面结出许多成果,可以给予我们参照和启示。
〔关键词〕物之美 侘寂
日本在佛教和中国古代文化输入的基础上发展出了独特的“侘寂”美学,并且由“物”为表像载体,通过“物”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面貌和整个社会美学架构,行成哲学体系。中国和日本两国关系在历史上经历过许多的波折,民族记忆基因里有着许多晦涩的苦难记忆,分分合合。要抛开政治纷争和固有的观念去认识另一个国家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用一两句话去定义一个国家未免也显得草率。中日两国文化有着许多的渊源关系,早在绳文时代就有古中国大陆板块人口迁徙到日本陆地,成为原住民之一。日本奈良的唐招提寺也见证了中国唐代鉴真和尚将中国佛学和文化带到日本的艰辛历程,虽然一些日本学者并不愿意说中日文化是同根同源、一衣带水。语言是一种国界,将不同的种族和国家划分开来,不同的语种有着不同的思维方式和对世物的不同观念,有着各自的行为方式和各自认同的标准。脱离开政治语境和社会去谈文化艺术,那只会是无根之花。但脱离开政治语境去谈文化艺术又会轻快很多,艺术从来不会产生敌对关系。而艺术语言能抛开繁琐,以一种轻快的方式进行跨文化沟通,从艺术去理解文化。一个地域的民族性格和文化艺术形态的形成,必定和之所处地缘政治和社会历史环境相关。文化的形成繁衍除了和地缘政治、历史相关,又和民族性格具有极大关系,日本具有复杂和矛盾的民族性格,正如同Ruth Benedict所著《菊与刀》中对日本民族性格特质的分析。他们善于吸收外来文化,善于向强者学习,并在吸收外来文化后进行变通改良,呈现不同的面貌,转化成自己的文化后加以固守。如铃木大佐所说:“禅宗在印度生根,在中国开花,在日本结果。”日本的传统文化和技艺在大的历史变革中并未断节,一路下来,使得日本当今社会仍然有保留相当完善的历史遗迹和文物。日本处于半封闭海岛环境,长期处于不期而至的地震和海洋灾害威胁下,日本人对于生命和物质世界的转瞬即逝有着强烈敏感,结合泊来的佛教和中国文化后,在本土融合形成了“侘寂”,成为日本社会艺术文化主轴。与其说侘寂是美学,不如说是哲学体系恰当,这种哲学体系贯穿在日本社会方方面面。佛教和禅宗传入日本之后,佛教对于世界的认知在日本本土转换成和中国古代所不一样的哲学体系,不同于古代中国的“天人合一”,这是将泊来的文化往另一个境界发展出了结果。“侘寂”是通过“物”,将佛教的“无常”进行外化视觉呈现,“物”成为载体,由“物”进入精神性的“无常”体验,从“物哀”到对于追求“不完满”的审美趣味,这种“物”传递出静穆和朴素的力量。 可以说日本民艺和文化艺术对“物”(物是材质、器物、自然之物)的关照,是以“侘寂”( Wabi-sabi)为核,“幽玄”为体。侘寂(Wabi-sabi),一种以接受短暂和不完美为核心的日式美学。侘寂的美有时被描述为“不完美的,无常的,不完整的”。它是从佛教三法印派生的概念。侘寂美的特征包括不对称,粗糙或不规则,简单,经济,低调,亲密和展现自然的完整性。侘寂美学在日本的审美价值中的地位,大致相当于希腊对于美和完善63
的理想在西方的地位。如果一个物体可以在我们内心带来宁静的忧郁和精神向往的感觉,那么它可以说SHUIMODANQING 水墨丹青
是侘寂。侘寂接受生活是复杂的,但崇尚简单。它承认三个简单的事实:“没有什么能长存,没有什么是完成的,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接受这三样事实,就能接受满足是一种成熟的快乐。”① Wabi-sabi就像禅宗一样,用语言描述也只是它的表象。“寂”作为审美状态,是“闲寂”、“空寂”,而不是“死寂”;是“寂然独立”,不是“寂然不动”,它是一种优哉游哉、游刃有余、不偏执、不痴迷、不执着、不胶着的态度。②“寂”有三个层面的意义。第一个层面,是听觉上的“寂之声”, 用声音去表现寂静,有声比无声更为寂静,称为“寂声”;第二个层面,是一种以古旧、磨损、简素、暗淡为外部特征的“寂之色”,“寂色”就是一种古色、水墨色、烟熏色、复古色。从色彩上说,“寂色”给人以磨损感、陈旧感、黯淡感、朴素感、单调感、清瘦感,但给人以低调、含蓄、朴素、简洁、洒脱的感觉。③第三个层面是“寂之心”,指人的一种寂然独立、淡泊宁静、自由洒脱的精神状态。 ④ “侘寂”是一种审美视觉原则,无常和残缺的概念,“侘”(Wabi)大致是质朴和自然的孤独,而“寂”(Sabi)的意思可以解释为饱经风霜、衰退、美人迟暮。(日语里生锈一词也是Sabi)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指的是事物与生俱来就是不完美的,同时承认事物在走向死亡宿命的过程中会不断变幻。⑤以“物”(物是材质、器物、自然之物)传递这种“侘寂”,是通过不同材质的考究运用,通过展现“物”的材质自然质感对比,产生侘寂的幽玄美感,这种对比是对不同“物”,不同材料的不同份量、比例运用,而这比例份量是以古法的风雅视觉气质为宗,是与鲁莽、草率、拙劣、粗狂相反,产生材质自然质感机理间对话,例如:古旧与新、木与石、木与金属、石材与木,大漆与木,粗陶与釉色……通过极简、“素”的表象语言,去表现恒久不变的“成、住、坏、空”的寂灭感,正如佛教所言:“从来诸法,常示寂灭相”。激发出对材质的重新审美体验,如同日本料理所传递出的是食材的本味,觉察自然本来面目。这样一种体系渗透在各个领域:音乐、戏剧、建筑、服装、陶艺、木器、当代工业产品……通过这些媒介物,将“禅”融合进“侘寂”进行外化感官呈现,让人能感知并且通过“物”进入精神层面的体验。除此之外,日本民族近乎强迫症般精进完美做事态度,细腻委婉内心特质,对细节一丝不苟,给世界贡献了不少特点鲜明的当代文明成果。这种体系下,使得日系之“物”,都具有辨识风格极其强烈的特征,所生产出的产品和器物、艺术品,都具有相似视觉美感特征,强调“器物之美”,而这“美”就是“侘寂”和“幽玄”。 将“物”之美渗透到日常生活,以营造“物”和“景”的堆砌,通过视觉感知的方式展现出来,如枯山水园林、建筑;通过“乐” 用听觉展现出来,如:尺八、三弦琴。枯山水,作为“物”的堆砌是极其讲究法式的,中国画在唐代传入日本后,自日本平安时代出现的园林典籍《作庭记》始,枯山水园林逐渐从皇室走进武家和寺庙,从真山真水转化为细沙碎石和自然元素组合的“假”山水。枯山水由禅僧所作,融入禅意,又叫“禅花园”,这种山水是用固态自然之物营造一种恒久不变的“场”,碎石构成水波荡漾的视觉想象,配合或横或竖的山石,充满肃杀、静穆的“寂”感,而非纯审美功能,体悟眼睛所见即是所障,是心动还是碎石的水波动?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枯山水中苔藓和植物的融入又平衡了沉寂感,露出些许的生机,通过春来春往的植物生命变化与山石的恒久,体悟时间。枯山水造园将人工造作痕迹藏匿于“物”之下,似无为而为,大象无形,感觉一切自然而然,浑然天成。以这种对“物”所表现出的侘寂静穆,绝不是合家欢般的华丽艳美。它像樱花一般,转瞬即逝的美丽,无所持衡,是人体察自然本来面目之后的那份内心平和宁静,人景合一的无我。这和知识、思想无关,与直觉感悟相连,是睹“物”之时,心被 “空”出来,摆脱自身识见和经验的限制,进入宁静,你就是“物”,“物”就是你,无分别,引导你进入精神层面。 建筑,是扩大化了的“物”,在建筑领域例如安藤忠雄的当代建筑、SANAA建造的金泽21世纪美术馆、谷口吉生建造的铃木大拙纪念馆建筑等,带来视觉震撼之外,更传递出极简、静穆朴寂的震撼力量,静穆是一种能量,能将人心平静下来,“静能生定,定能生慧”。如禅宗般“舍去一切多余,单刀直入,直指核心。”禅宗就是认识世物本来面目的不二法门。听觉来说,作为乐器之“物”的尺八和三弦琴,造型极简,外表和中国古乐器差别不大,但是音色和演奏方式却截然不同,总是给人决绝的空寂幽远感,有声比无声更为寂静,寂寥之外又显倔强生机和韧性,这似乎又和日本民族性格相暗合。还可以从茶道去体验“物”的艺术和对“物”的恭敬,这是对“侘寂”的另一种美学注释。日本镰仓时代的临济宗留学僧南浦绍明在宋朝时来到中国,将径山茶宴带回日本,成为日本茶道的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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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源。无论是茶室的构建,茶道仪式的器物材质和造型法式,都是通过“物”这个载体,将侘寂赋予可视性,用“物”将侘寂转化成内心的关照和投射,整个过程将精神虚以待位,放下“我执”,赋予人造的物件以生命的气息。茶室的构造是体现“侘”的空间,首先是一扇狭小的躙口,无论何种身份的人相聚入茶室,都必须躬身低头,蜷伏而入,这意味着放下自我,放低自己,无分别,放下社会差别而才能进入冥想般的茶道仪式,整个过程关注的是正心诚意的不二心。茶道整个体系沿循古法,大量使用“寂色”,材质之间的对比,陶与铁,木与竹,苍古的茶釜,都是极具“物哀”的视觉审美享受。茶人用自然的古旧的材料布下颠覆旧与新、劣与优等相对概念的契机,放下分别心。茶会中,对于茶道器物的拾取也是谨小慎微,风炉、柄杓、盖置、水指、建水、茶入、仕覆、茶杓、茶碗、茶筅,器物制法各有渊源和制作法度,规矩分明,器物历经岁月褒浆,器物背后都藏着工匠的故事,每件器物本身就已是审美艺术品,是充满生命信息和历史文化的化器具。茶会不光是茶本身,通过强烈仪式感和类似宗教氛围,关注当下,在于那不住不留“一期一会”的瞬间。(一期一会:所有时刻都只有一次,不再来。对应禅宗的“当下”。)以突出“和敬清寂”这一茶道之基本精神:“和”是指人与大自然之调和;“敬”是指由主客之间互相尊敬开始,以至对任何事物都抱有谦敬之心;“清”是指心无杂念,令心意纯朴清静,达致“禅”的意境;“寂”更是与大自然融合为一,无始无终之宁静感觉。⑦从茶人干净利落的形体动作,还可以找到和“能剧”相似的肢体艺术语言,同样都是一种类似宗教般纯粹、舒缓、简洁、静穆的张力,六根上的侘寂。能乐与能剧,同样是起源于唐武则天时期的古中国,极简的舞台布置和道具物,幽缓肢体语言的蛊惑般令人沉入其中。能乐更多是和幽玄相关。除了“物”之哲学,还有对于“物”的恭敬心和严谨的态度,对于“物”的执着和表达,单看古式榻榻米和木屐仍在现代日本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就是很好的注释。在互联网吞噬一切的今天,日本社会仍然有很多百年工匠传人,也不乏千年老店。工匠的“技”与“道”往往是相互纠葛在一起的,在日本民艺里,传承几百年的工匠,力图将材质和做工结合到极致,做到极致却又有意体现出形体视觉的不对称、不完满,醇熟精微的技术,由技入道,“茶道”,“花道”,“剑道”,“书道”,“香道”,“能剧” ……将技术提升到另一个境界。当今,虽然很多日本年轻人不愿意再传承自己父辈的手工艺,但整个社会仍能感受到对于工匠与造“物”的尊敬和坚守,体现出对材料和技艺的精进极致追求,并且在生活中处处能体会到我们所说的“工匠精神”——坚守,恭敬,执着,精进,完美。工匠对于独具匠心之“物”,依然是沿用古法尺度为多,宽厚长薄的分寸具有涵养,在这种对材质和造型法式的精道运用之下,器物所传递出来的温润优雅的气质,是让人能够回味把玩,似乎是一种经过洗炼后内心的素静,让人能静和定下来,去品味斟酌。这“物之美”在日常生活中不以传统表层符号为载体,而是将这种禅宗为核心,侘寂为表体的哲学体系进行推展,在社会各个领域都产生深远影响,使得古典风雅犹存,结出许多成果。有了这种对物态度和独特认识表现方式,在60-70年代才有了日本的“物派艺术”⑥,开启用当代艺术的手法对“物”的重新认识,进入世界艺术史。当代社会的日本,在传统文化之外,既有鲜明特色的动画动漫(村上隆、宫崎骏),又有后现代的御宅族(Otaku)和腐女文化,奇装异服的、倾向欧美文化的青年。在更为丰富的当代环境下,这种“物”之“侘寂”哲学体系为骨架可以支撑融合更多的现当代元素,去表现更为丰富的艺术语言,这也使得日本当代艺术没有反复停滞在传统符号的表层,脱离开了对传统的符号化简单模仿,也不是一味模仿西方艺术语言。停留在传统符号表层的艺术,只会使得艺术语言的虚无,找不到实相。日本“物”之“侘寂”,由来千年,逐步发展完善自成体系,在当代艺术领域,对于同源的中国艺术或许有更多的启示和可能性探索。 (责任编辑 :翁婷皓)注释:
①⑤ Lonely Planet公司.Lonely Planet日本[M].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2014.
② 大西克扎著,王向远译.日本风雅[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2:6.③ 同②:P3④ 同②:P1
⑥物派艺术是1968年以“对物的观察”作为起源,大量使用未经加工的木、石、土等自然材料,尽量避免人为加工的痕迹,并在注重物体之间关系的同时,将空间也作为作品因素之一来考虑,通过将表现内容降至最底限的手法,来揭示自然世界的存在方式,从而引导人们重新认识世界的“真实性”,以此表现东方式的、乃至日本式的感知方式和存在方式。⑦ “和敬清寂”:香港日本文化协会主编[Z].香港:香港文化协会,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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