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营建洛邑与“成王定鼎于郏”

周公营建洛邑与“成王定鼎于郏廊”　蔡靖泉　摘要：周武王克商后，迁九鼎于洛邑，规划在“天下之中”的洛邑营建新都，以洛邑为统治四土的首都，却赍　志而没。周公践阼摄政，建成新都成周，“居九鼎焉”，实现武王遗志，乃致政成王，要求成王在新都举行元祀大　典并迁居成周。成王即政，坚拒迁居成周，返归宗用丰镐，让周公留居洛邑主持东都政务，令人费解。析其原因，　或是成王本无“定鼎于郏郧”的意愿，成王君臣又忧惧洛邑安全难保、忌惮周公的权威和怀怨周公的践阼。周　公下就臣住，即受到成王冷遇和朝臣谗害，一度被迫奔楚。周公主政东都，使得洛邑成为西周东部的政治中心、　军事中心和文化中心。周公身后，东都的地位和作用就难免有所降低和减弱。成王以后的西周社会从未安宁，　四方的反叛作乱此起彼伏，或许也与西周君王未能遵从武王、周公的政治决策，迁都洛邑而有效掌控天下有关。　关键词：周公；洛邑；定鼎；天下之中　中图分类号：Ｋ２２４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ＣＮ６１．１４８７一（２０１５）０４．００１２．０５　《史记・周本纪》等文献记载，武王克商之后，为了　地名，在今洛阳市区王城公园一带。《史记・楚世家》裴　有效地统治河洛之间这一商朝腹心地域，封商纣王的儿　驷《集解》：“杜预日：‘郏郧，今河南也，河南县西有郏郦　子禄父（武庚）在商朝故都以安抚殷商遗民，令弟管叔、　陌。…《水经注・谷水》引京相瑶日：“郏，山名；郧，邑名。”　蔡叔和霍叔分居商朝王畿之地以监督禄父和殷商贵族，　《周本纪》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云：‘故王城一　实行“三监制”；又规划在河洛之中的伊洛流域另建新都，　名河南城，本郏郧，周公新筑，在洛州河南县北九里苑内　并且“营周居于洛邑而后去”，也即在洛邑建立了周人的　东北隅。”’战国时，改周王城名河南城。西汉时，在今洛　居住点和军事营垒。　阳市西置河南县。《尚书・洛诰　于周公建成新都之时。　武王克商后二年病逝，“成王幼，周公践天子之位以　旧题孔传云：“既成洛邑，将致政成王，告以居洛之义。”　治天下”。　以管叔、蔡叔为首的武王众弟不满周公“屏　《史记》也明确记载，新都的营建、九鼎的定居皆周公所　成王”，偕同武庚叛乱，招引东夷进犯。周公平叛东征后，　为。　为巩固周朝政权，扩大和完善了武王实行的封建制，又深　夏商周三代，九鼎是王朝一统天下的象征，是王权至　感兴建东都以迁“殷顽民”、镇守中原的紧迫，于是“使　高无上的象征。定鼎，即标志国家建立和国都所在。相　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审视，卒营筑，居　传“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象九州”，　而“桀有昏德，鼎　九鼎焉。日：‘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　新都洛　迁于商。商纣暴虐，鼎迁于周”。④九鼎置放之处，当然应　邑建成，号日“成周”，意谓成就周王朝统一、安定的开国　是君王所居首都的太庙。可是，九鼎定置洛邑，即政后的　大业，从而形成与号日“宗周”的丰镐相呼应的东、西两　成王却定居丰镐，似乎殊为费解。《周本纪》记载：“成王　都。　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作礼乐，七年致　举措。可是，《史记》记载是“周公行政七年……反政　自奄归，在宗周……袭淮夷，归在丰，作《周官》。”细思　一者，营建成周、定鼎郏邱是周公实现武王遗志，而　１９６３年在宝鸡市出土的西周早期铜器——尊，上有　《尚书大传》云：“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　深究，其原因或许主要有三。　政成王。”据此，成周的营筑是在周公摄政当国时的重大　非成王的意愿。　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的当年，奉命成王之命“往营”　铭文１２２字，记载了周成王在东都洛邑第五次祭祀先王　而建成的。两说不一，致使后世学人争议不休。皮锡瑞　之事和对氏族人的训勉之辞。成王训辞中明言：　《尚书大传疏证》以为：“但建都大事，非一时能办……五　始之年耳。”言之成理，皮说为是。　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日：“余其宅兹中　据此可知，武王灭商后，曾告祭于天，将在“中国”，　年始经营，至七年乃告成……史公误以告成之年为即经　国，自兹义民。”　新都建成后，象征王权的九鼎即被定置成周。《左传・　也就是位处“天下之中”的洛邑兴宅建都以统治天下民　宣公三年》记述：“成王定鼎于郊邱。”郏邱，周王城所在　众。《逸周书・度邑》述武王对周公云：　一１　２—　自洛’？内延于伊’？内，居阳无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过　“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成秩无文。予齐百工，仔从王于　于三　，我北望过于有岳，丕愿瞻过于河，宛瞻于伊洛。　周。予惟日：‘庶有事。”’　无远天室，其日兹日度邑。　解其文意，周公诚恳表白自己与太保召公往东土相　《周本纪》也记载有武王的这段话，只是文字稍异，　宅建都，是为了致政成王，使成王能以成周新都为安邦治　并载明洛邑的营建是“如武王之意”。武王既然有“宅　民的政治中心；说明新都建成即意味着成王即政而是万　兹中国”的打算，当然也有定鼎于洛邑而以洛邑为首都　民的圣明君主，自己已将在成周首次举行、参照殷礼制定　的政治决策。周公营建洛邑且“居九鼎焉”，无疑是实现　的祭祀大典（同时也是定鼎、致政的仪式）安排妥当，将　武王遗志。班固认定九鼎本是武王迁至洛邑的，乃谓“周　召集百官随王前往新都，勤勉于王事。孔颖达疏云：“周　武王迁九鼎，周公致太平，营以为都，是为王城”。　杜预　公将返归政，陈成王将居其位。周公拜手稽首，尽礼致敬　也云：“武王迁之，成王定之。”　营建新都，定鼎洛邑，其　实是武王规划、周公实现。史家所谓“成王定鼎于郏郦”，　则名义如此。成周始建于周公摄政五年，告成于周公摄　政七年，尚未反政于成王，成王也不可能如《史记》所言　遣派召公、周公营建洛邑。成王恐怕也无营建洛邑、“定　鼎于郏郧”的意愿，故践阼即政后也不愿定居成周。　二者，周公本意是让成王定居洛邑而以成周为首都，　要求成王以洛邑为政治中心而大治天下，但成王忧惧安　全难以确保而不肯居洛。　就尊铭文来看，成王是深知武王“宅兹中国”的意　愿的。揆情度理，成王应该践行其父遗愿，迁居“天下之　中”的新都以统治天下民众，九鼎当然是随天子所居而　定置新都。周公遵从武王遗志而做出“定鼎于郏郦”的　安排，并且“卒营筑，居九鼎焉”。　《尚书・周书》的《召诰》、《洛诰》，记述的是洛邑　营建始末、召公和周公的诰辞、周公与成王的对话，以及　周公表示致政成王而要求成王前往新都举行祀典、冬祭　大典的举行和周公受命居洛等内容。　《召诰》中记述周公之语：　旦日：“其作大邑，其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其自　时中义。王厥有成命，治民今休。”　显然，周公营建洛邑的目的，就是要以洛邑为大邑首　都，致政成王后让成王宅居新都，在中土成周以先祖配　天，祭祀神祗，统治天下。如此，成王才有上天成命而治　民安泰。孑Ｌ颖达疏云：“周公之作洛邑，将以反政于王，故　召公述其迁洛之意：今王来居洛邑，继上天为治，躬自服　行教化于土地王中之处，故周公旦言曰：‘其作大邑于土　中，其令成王用是大邑，配上天而为治。为治之道，当事　神训民，谨慎祭祀上下神祗，其用是土中大致治也。既能　治，则王其有天之成命，治理下民，今获太平之美矣。”’　《洛诰》开篇记述：　周公拜手稽首日：“朕复子明辟，王如弗敢及天基命　定命，予乃胤保，大相东土，其基作民明辟。”……周公日：　于王。既拜，乃兴而言日：‘我今复还子明君之政。’言王　往日幼少，其志意未成，不敢及知天之始命我周家安定天　下之命，故我摄王之位，代王为治。我乃继文王、武王安　定天下之道，以此故大视东土洛邑之居，其始欲王居之，　为民明君之治。言欲为民明君，必当治土中，故为王营洛　邑也……周公日；‘王居此洛邑，当始举殷家祭祀以为礼　典，祀于洛之新邑……我虽致政，为王整齐百官，使从王　于周，行其礼典。”　据《洛诰》所述，成王高度地褒扬周公的美意和功业，　真诚地感谢周公的教诲，欣然地接受周公的致政，谦逊地　请求周公佐佑自己，也在周公敦促下同意前往洛邑举行　祭典，却以天下四方尚未完全安定、王朝宗法礼制尚未制　定完备为由，坚决不肯居洛，执意在宗周即政，要求周公　留居成周，为王朝监管百官、治理天下，完成未竞的功业：　王日：“公！予小子其退，即辟于周，命公后。四方迪　乱未定，于宗礼亦未克敉，公功，迪将其后，监我士师工，　诞保文武受民，乱为四辅。”　王日：“公定，予往已。公功，肃将祗欢。公无困哉！　我惟无皲其康事，公勿替刑，四方其世享。”　周公摄政七年的十二月戊辰，在新都成周举行了元　祀大典，隆祭了文王、武王，也完成了成王定鼎和践阼的　仪式。即政的成王乃命周公留居成周。　学者论证，成王是“生时尊号”，而“成王之所以称　‘成’，确实取义于周朝开国大业之完成”，而“成周之所　以称‘成’，和‘成王’之所以称‘成’，意义是一样的”。［１】】　成王之号与成周之号由谁主持拟定，当然是其时摄政称　王的周公。周公将帝王之号和都城之号取义同一，其让　成王定居成周的用意不言自明。　成王定居成周，可谓天经地义。可成王虽入新都却　执意“即辟于周”，还以“公无困哉”之辞坚拒定居成周，　其中隐情耐人寻味。　周公平定三监武庚叛乱，取得东征胜利，虽致天下大　安，但还未及完全消除社会动乱因素，也未及完成王朝的　一１３—　制度建设。成王以“四方迪乱未定，于宗礼亦未克敉”　治国安民的教诲，如果不懂得励精图治，王朝就不会长治　为由而要求周公居洛，乍看来似乎有理。深推细究，则更　久安！《尚书・无逸》是周公告诫成王之辞。文中“呜　可能是成王及丰镐百官为自己的安全考虑。据《逸周书・　呼”连声，反复告诫成王不可不知稼穑之艰难，不可贪图　作洛》、《召诰》等文献记载，周公救乱平叛后，即迁殷遗　逸乐、酗酒失德，必须以殷为鉴，应该效法先王勤勉为政。　民至洛邑以便于监管和利用。周公营建成周，也主要是　旧题孔传：“成王即政，恐其逸豫，本以所戒名篇。”《鲁周　用迁来的殷遗民的人力。为了监管殷遗民，周公组建了　公世家》记载，《无逸》是周公“恐成王壮，治有所淫佚”　强大的“殷八师”驻守洛邑。成周郊外皆殷遗民，“殷　而作。周公作《无逸》，大概不会无的放矢，既是“呜呼”　八师”的兵员也大多来自殷遗民，成王君臣有所忧惧也　连声，当因成王显露淫佚之迹而悲伤忧虑。成王若贪图　在情理之中。况且，洛邑无险可守，一旦发生战乱则四面　逸乐，自然不肯迁居新都受到周公的管束。　受敌，而“关中之固，金城千里”，且称“天府之国”，又有　周人子弟兵、可谓王朝最为精锐的军队“西六师”守卫，　想必成王君臣会有此考虑。　三者，周公营建成周，也是为了强化新都的政治地位　和突出自己的政治权威；成王不肯居洛，大概也是成王及　其近臣不愿处于周公阴影下并对周公有所忌惮和疑怨。　《逸周书・作洛》记述：　周公敬念于后，曰：“予畏周室不延，俾中天下。”及　将致政，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　据此，周公营建洛邑新都，是即将还政于成王时的重　大举措，也是念及往后的深谋远虑。其所思所为，既是为　了致政后周王朝的长治久安，也似乎是为了致政后自己　的安身立命。　《洛诰》记述周公要求成王前往洛邑举行殷礼时，还　明确要求成王在洛邑发布“记功”的命令，并宣示自己　受命忠实地辅弼成王、视事治国的丰功伟绩永载史册而　可教诲百官：　今王即命日：“记功。宗以功，作元祀。”惟命日：“汝　受命笃弼，丕视功载，乃汝其悉自教工。”　旧题孔传：“今王就行王命于洛邑，日：‘当记人之功。　尊人也当用功大小为序，有大功则列为大祀。…有如孔　颖达疏云，君王“须视群臣有功者记载之。君知臣功，则　臣皆尽力。欲令君臣尽力，宜于初即教之”。记录并宣示　臣子的功绩，激励群臣为君效力，可谓帝王政治的通理。　周公要求成王“记功”，其时功绩最大者当然就是周公本　人。周公又明确要求成王宣示自己的功业和强调自己教　诲百官的身份，或有借元祀大典以强化新都的政治地位　和突出自己的政治权威的意图。　可想而知，周公虽然决定致政成王，但对成王执政当　国并不放心，似乎还想在致政成王后保持自己在王朝中　教诲成王、主断乾纲的地位。《洛诰》记述的内容，就多　为周公教诲成王之辞，谓“朕教汝于荣民彝，汝乃是不　藿，乃时睢不永哉”，即告诫成王必须听从自己关于勤勉　周公不仅是成王的叔父，而且是“屏成王而及武王　以属天下”的周王。④《度邑》述武王克商后，念及自己　来日无多、国家未安，不能人眠，以为只能将王朝的安危　托付周公，于是要求周公莫以私家为念而继承王位：　汝幼子庚厥心，庶乃来班朕大环，兹于有虞意。乃怀　厥妻子，德不可追于上，民亦不可答于朕。下不宾在高祖，　维天不嘉于降来省，汝其可瘳于兹？乃今我兄弟相后，我　筮龟其何所即。今用建庶建。叔旦恐，泣涕共（拱）手。　武王是否“建庶建”而将王位传给周公，乃为一桩历　史公案。历史事实却是：武王既崩，太子继立，“周公恐天　下闻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⑧“周　公之继武王而摄政称王”，不仅在先秦至汉代文献中言之　凿凿，周代青铜器铭文也有记录，而且是当时周初王权未　固、“天下未集”的形势需要和殷商以来王位继承的“兄　终弟及”传统影响所致，故必为历史事实，现代学者已予　辨明。⑨　一些学者认为：“周公的摄政，确是周朝的紧急措　施……这时周公出来摄政，而且称王，是十分必要的。不　称王，不足以号令诸侯以及周的所有贵族。”『】　。实际上　未必如此。周公摄政称王，在当时显然是不尽得人心的。　《尚书・金滕》述：“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　日：‘公将不利于孺子。”’在武王群弟看来，周公“屏成王”　而“践天子之位”是大逆不道、犯了众怒，故武王群弟群　起而攻之，继而煽动武庚和东夷共同而叛之。《史记・管　蔡世家》云：　（文王）其长子日伯邑考，次日武王发，次曰管叔鲜，　次日周公旦，次日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铎，次日成叔武，次　日霍叔处，次日康叔封，次曰冉季载。冉季载最少。同母　昆弟十人，唯发、旦贤，左右辅文王，故文王舍伯邑考而以　发为太子。　管叔是武王之弟、周公之兄，周公摄政称王则发生　“管蔡之乱”，学者乃多认为“管蔡之乱”是王位之争，是　“由于王位继承问题，周统治阶级内部发生了矛盾”。［２］３２　王玉哲指出：“管叔之对周公不满，也是由于他是周公之　成王。只是周公“还政于成王”之初，在丰镐的日子并　兄，若按‘兄终弟及’的原则，继承王位的应是他，而不　不好过，甚至一度被迫“奔楚”。《鲁周公世家》记载：　是周公。因此，他联合东方的商遗，举起反周的旗帜。”　初，成王少时，病，周公乃自捕其蚤沈之河，以祝於神　“王少未有识，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於府。成　杨宽在《西周史》中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并指出东夷　日：的叛乱也是由于管叔、蔡叔的招诱。试想，假如周公不称　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成王发　王，武王群弟不会心生不满，“三监制”不会受到破坏，　府，见周公祷书，乃泣，反周公。　武庚和“殷顽民”不敢有异心，东夷也不敢有野心，那就　《史记・蒙恬列传》也有相同记载。《左传・昭公七　未必会有“管蔡之乱”，就未必会有“武庚之叛”，就未　年》记载“襄公之适楚也，梦周公祖而行”，可知“周公　必会有“东夷之犯”。而且，同为武王倚重的兄弟召公，　奔楚”确为史实，古今学者如俞正燮、徐中舒、杨伯峻等　虽然没有参与“管蔡之乱”，却也对周公称王怀有疑怨。　《史记・燕世家》云：“成王既幼，周公摄政，当国践祚，召　公疑之，作《君爽》。”还有，先秦文献记载周公摄政称王　时，成王并非幼年而是少年或青年。《荀子・儒效》云：　“成王冠，成人。周公归周反籍焉，明不灭主之义也。”顾　颉刚在《周公执政称王——周公东征史事考证之二》中　指出：“据二十而冠及周公摄政七年的传统说法而言，那　么武王死时他已十三岁。”杨宽《西周史》认为：“当周　公摄政之初，成王虽未成年，也应有十七八岁”。倘若时　年已有十二三岁或十七八岁的成王，虽然对叔父周公屏　己称王不敢吱声，恐怕也不会没有想法。以武王的信任　和倚重、自己的才能和功业，周公在周初非常时刻摄政，　想必会得到天下拥戴，但称王则难为世人接受。之所以　如此，在于武王太子本已继立，“是为成王”；还在于“周　监不远，在殷商之世”，殷商王朝“兄终弟及”的王位继　承制度，造成王位纷争不断、国无宁日的教训，已经为周　人有所认识。这样说来，周公称王即使是“恐诸侯畔周”　的应急举措，却也是轻率践阼的政治失误。　好在周公毕竟是文经武略的伟大政治家，历经七年　艰危，终于平定叛乱、取得东征胜利，巩固了西周政权，营　建了新都成周，也赢得了自己的声望。功成而身退，周公　在天下大定之后下决心“还政于成王”。既然还政为臣，　又将何处安身？若居于丰镐，必将与对自己称王心怀疑　怨的兄弟和宗亲们关系难处，又难以管束已经成年而有　逸乐之欲的成王；所选安身之地，既要不失自己曾为周王　的显赫身份，又能发挥自己治国安邦的巨大作用；这些大　概是周公不会不考虑的事情。那么，“如武王之意”营　建新都，让成王定居成周，自己在成周辅佐成王且以洛邑　为安身立命之地，无疑是最为理想的举措了。　然而，成王坚决不肯迁居成周，却要求周公留居成周　主持东都政务。在丰镐即政的成王不仅摆脱了周公的管　束，而且也疏远和冷遇了周公。　因政务需要，留居洛邑的周公也时常西返丰镐臣事　都有说明。⑩《史记》所述故事，当为儒生美化周公之辞，　而其揭示的史实，却反映了周公“还政于成王”之初的　艰难处境。成王甫一执政，有人即进谗言，而“王乃大怒，　周公旦走而奔於楚”，　不正说明成王近臣是在发泄对　周公摄政称王的怨愤么？不正说明成王对周公摄政称王　耿耿于怀而失去信任么？不正说明成王君臣一度难以容　忍周公而必欲远逐之而后快么？周公之所以能够返回朝　廷，想必是当时天下虽已大定而政事依然纷扰，尤其是东　都政务繁杂、四方社会复杂，成王缺失了英明睿智、明于　治乱的周公而不知所措，又不得不请回周公。《鲁周公世　家》记载，周公在朝，为国家竭忠尽智，事成王恭敬谨慎：　周公之代成王治，南面倍依以朝诸侯。及七年後，还　政成王，北面就臣位，雍雍如畏然。　这为王可尊、为臣能谦的行为，诚然体现出周公那博　大的胸怀和忠贞的品德，却也多少是因情势所迫吧。　周公营建大邑成周，的确是以之作为自己的安身立　命之所在。史载：“周公在丰，病，将没，日：‘必葬我成周，　以明吾不敢离成王。”’　在周公看来，成王终究应会迁　居定鼎之都的成周，故要求葬于成周以伴君主。生时ｂ　居洛邑，死后也要葬于成周；生时忠于国家，死后也要报　效君主；周公一生，诚然可歌可泣。孰料，周公的愿望并　未得到满足。《鲁周公世家》记载，成王心怀谦让，将周　公安葬在毕原（今西安附近）的文王陵旁，以表明自己　不敢以周公为臣：　周公既卒，成王亦让，葬周公于毕，从文王，以明予小　子不敢臣周公也。　这是周公之悲呢？还是周公之喜呢？　虽然周公未能如愿葬于成周，但周公主政东都、治理　四方的功业则为成王高度肯定，以至于周公死后，成王任　命周公之子担任成周的执政大臣，继续行使周公的权力。　据说于１９２２年在洛阳出土的西周早期铜器——令方彝，　上有铭文１８５字，记录了“王令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　受卿事寮”和明保在成周主持祭祀仪典的史事。　一１５—　上述情形，实际上为周初的历史和现实、政治和经济　都　。　等多方面因素所促成。成王不肯迁居成周，其重要因素　恐怕还是成王及其近臣对周公的忌惮和疑怨。　《吕氏春秋・慎势》云：“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　国。”商周王朝疆域已广，国有四土。在当时交通艰难、　尽管周天子仍定居丰镐，洛邑依然具有国都地位。　信息不畅的历史条件下，营建国都于天下之中方能便于　西周王朝的重大国家祭典和重要国事活动，往往都在洛　掌控天下、治理四土。武王规划、周公完成营建洛邑新都、　邑举行，周王也亲临洛邑。尊记载了成王即政后五年前　定鼎于郏邱，无疑是远大政治眼光的体现和高明政治措　往洛邑宅居、五祀武王的史事，表明即政的成王每年都往　施的实现。可是，成王不肯迁居成周，成王之后的西周君　洛邑祭祀先王。西周早期的德方鼎铭文，也记载了成王　王也定居宗周，西周社会倒应验了成王的“四方迪乱未　自镐京到洛邑祭祀先王。据西周铜器铭文记载，自成王　定”之说。倘若成王遵从武王遗志，听从周公安排，西周　以下的西周诸王，几乎全都到过洛邑。　丰镐为西都，洛邑为东都，形成了西周的两都格局，　学者称“这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创举”。［１］１７４只是这一“创　举”恐非武王和周公的本意，而是成王不肯迁居新都所　造成。　大邑成周建成，九鼎定于东都，周公居洛主政，由于　周公的崇高地位和巨大权威，加上洛邑为“天下之中”　的战略地位，洛邑便成了西周统治东部的政治中心、镇守　中原的军事中心、四方入贡的经济中心。不仅如此，周公　主政东都之际，致力于制礼作乐、兴教尚文等文化建设，　也使洛邑成了天下的文化中心。周公主政时的洛邑，所　发挥的国都作用当不会小于西都丰镐。　不过，周公亡故之后，由周公子孙或王朝大臣主持政　务的东都洛邑，其地位和作用就难免降低和减弱了。《周　本纪》记述成王以后西周历代君王的事迹，竟无一句语　及洛邑。所述康、昭、穆、共、懿、孝、夷、厉、宣、幽１０世君　王的活动，基本上是在丰镐及其附近。西周中、晚期的东　都洛邑，或许还保持有西周东部的军事、经济和文化中心　的地位，但其政治中心的作用想必日益弱化。　自康王至幽王，西周社会一直不得安宁，四方的反叛　作乱此起彼伏，迫使历代君王忙于征伐，西周王朝最终也　在反叛的诸侯与异族的联合进攻下衰亡。据文献及金文　资料的相关记载，康王平定东夷大反，又北征于方、西伐　鬼方；昭王讨伐虎方，又两度南征荆楚而致“丧六师于　汉”，溺亡于汉水；穆王东征淮夷，西讨犬戎，南伐扬越；懿　王反击南夷；夷王征伐犬戎；厉王北击猴狁，东御淮夷，南　伐噩国；宣王北击猴狁，东征徐方，南伐荆楚，西战姜戎而　“丧南国之师”；幽王则因申侯、缯侯召犬戎伐周而被杀　于骊山之下。平王继立，东迁洛邑，史人东周。东周的洛　邑，虽为天子所居，但“政由方伯”而已是名不副实的国　的历史或许又是一番景象。诚然，历史不可假设，但洛邑　没能成为西周首都则势必会影响西周王朝的发展。　注释：　①《礼记・明堂位》。　②《史记・周本纪》。　③《史记・武帝本纪》。　④《左传・宣公三年》。　⑤《汉书・地理志》。　⑥《史记・楚世家》裴驷《集解》引杜预语。　⑦《荀子・儒效》。　⑧⑥《史记・鲁周公世家》。　⑨参见王国维《殷周制度论》、杨宽《西周史》等。　⑩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一《周公奔楚义》：“周公曾适楚，　故祖以导襄公。”徐中舒《殷周之际史迹之检讨》：“据子　服惠伯之意，襄公曾适楚，故祖以道昭公，以见周公祖以　道襄公，亦当以其曾适楚之故。”（《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　中华书局，１９９８年版，第６６７页）。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昭公七年》：“据此句意，似周公曾经至楚。”（中华书局　１９８１年版，第１２８７页。）　⑩《史记・蒙恬列传》。　参考文献：　［１】杨宽．西周史［Ｍ】．上海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９．　［２］翦伯赞主编．中国史纲要（第一册）［Ｍ］．人民出版社，１９７９．　［３］王玉哲．周公旦的当政及其东征考［ｃ］．西周史研究／／人文　杂志丛刊（第二辑），１９８２．　作者简介：蔡靖泉，男，原华中师范大学教授、楚学研究所　所长，主要从事先秦楚文化暨中国古代历史文　化研究。　（责任编辑：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