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阳光
作者:林 达
来源:《视野》2005年第08期
我累了的时候,他就让我骑上他的肩头。“你是我的阳光,我惟一的阳光。”他总是唱,“你让我心情欢畅,哪怕天色灰暗。”
我和丈夫加里头一回带我们年仅五个月的儿子蒂米从纽约市飞往夏威夷,去见我的双亲,让蒂米在他们面前亮相。
这本应该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可我却忧心忡忡。五年来,我几乎没同父亲讲过一句话。他慈爱而又严厉,具有典型的中国父亲做派,对我的要求特别苛刻。尽管我们父女俩相似之处颇多,但我们已经变得越来越疏远。
当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就把母亲树立成女性行为的典范。她很合群,擅长交际;而我宁愿呆在家里, 也不愿意出门参加什么聚会。父亲强迫我跟他朋友的孩子打成一片,我则坚持选择自己喜欢的伙伴。他指望我步母亲的后尘,上当地的大学,学师范专业,之后嫁入在夏威夷群岛上定居时间很长的某个华人家族,从而安居乐业,就像他和母亲一样过日子。 但我并不安分。我的性子和父亲一样固执,我逃到加州大学,在那里爱上了一个在美国本土出生的我们称之为白种人的外族人。我宣布我们即将结婚,在伯克利而不是在夏威夷。没有人为我们操办场面热闹的大型婚礼仪式。我的父母只是在我们举行简朴的小婚礼之前两天赶来,见了一下加里。之后我们迁往纽约,尽可能地远离夏威夷,而仍然在美国这块土地上。 父亲事后的缄默不语表明他对我们的婚事的反对。他一直不来串门;我也不去看他。母亲给我打电话时,他从来不要求过来和我说话,我也从不要求和他说话。我们本来有可能就这样继续下去,让分离的习惯不断硬化成一种永久的隔阂。可接着,蒂米出生了,我涌起一股意想不到的情感之潮,这股潮水要把我拉回夏威夷群岛上去。
在前往夏威夷的漫长飞行途中,我对童年的记忆如洪水涌来。记忆中的我简直就是父亲身后小小的影子。那时我才三岁,总是跟在他的身后,穿行在移民小镇的香蕉树间。他在镇上当中学教师。我累了的时候,他就让我骑上他的肩头。“你是我的阳光,我惟一的阳光。”他总是唱,“你让我心情欢畅,哪怕天色灰暗。”我便咯咯地笑,把他对女儿的满腔挚爱视作当然。 如今,浪子一般的女儿回家来了,带着刚刚出生的下一代——一个跟他的中国祖先不怎么相像的,长着淡褐色眼睛和黄色皮肤的混血白种男孩。父亲会作出怎样的反应呢?如果他不喜欢蒂米,就像他当初反对我一样,那我们之间的裂痕就大得没法补了,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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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飞机,我就感激地把又哭又饿的蒂米放进母亲热切的怀抱中。他的祖母当即无条件地接受了他。
父亲的表情则很冷漠,让人捉摸不透。他只是礼貌地同我们打招呼:“旅途愉快吗?”当他小心谨慎地凝神看蒂米时,蒂米马上就吓得尖声啼哭起来,父亲惊恐地倒退一步。是不是一想到这个哭哭啼啼的陌生的小家伙是他自己的骨肉,他就觉得心烦意乱了呢?
在父母家吃过晚餐,我和加里回我以前的卧室休息去了。母亲则将蒂米抱进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让他躺到一张借来的有栏杆的儿童小床上。
四个小时之后,母性的本能将我从睡梦中拉醒。往常这个时候,蒂米会醒来要奶瓶吃奶,可此刻没有传来蒂米饥饿的哭声或烦躁不安的喊叫。
我踮着脚沿着走廊走过去。在起居室里,蒂米躺在地板上的一个枕头上,上面照着一圈亮光,他胖墩墩的小拳头和双脚正在欢乐地舞动。他打量着俯在其上的这张脸——这是一张亚洲人的脸,已被夏威夷的太阳晒黑,笑的时候眼角四周荡起皱纹。父亲正用奶瓶喂蒂米,一边搔挠着蒂米的肚皮,一边轻快地哼唱:“你是我的阳光……”
我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不想惊扰这美好的时刻,然后蹑手蹑脚地返回自己的房间。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猜想,父亲肯定想过要修复我们之间的裂痕,就跟我曾经想过一样。由于尴尬和自尊,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我也同样束手无策。如此,蒂米成了我们之间相互沟通的桥梁。
接下来,在父亲家小住的那段时光,紧张的气氛慢慢地消融。我和父亲没有直接讨论我们的隔阂。多亏有了蒂米,我们才不需要那么做。父亲接受了他的混血外孙,不再用一套统一的特征来界定自己的家族。
第二年夏天,我们又回到夏威夷,此时的蒂米已经开始学步,同他的外祖父一道在海边浪花里戏水嬉闹。第三年夏天,他们用废弃的木料搭起了一间树上小屋,并将它漆成蓝色。 我的父亲对他作为祖父的崭新身份感到如此快慰,以至他在蒂米四岁的时候便提早退休,为的是有更多的时间来光顾他的“纽约之家”。我的儿子和我的父亲一块行走时,真是极其般配的一对——华人外祖父快乐地领着身后一个长相不同的、活蹦乱跳的小影子。 (王苹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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