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背影》,叫我从少年悟到白鬓。一个身影,叫我从儿时记到如今。
朱自清笔下的那种父子牵挂,父子眷念,并非每个人都能写得出来,却是每个人都具有的真切亲情。
父亲曾是村里的支书,是一个兜里装着钢笔和笔记本儿的人。这是他与其他村民的唯一区别。母亲说,挖村南边的四干河时,老支书被涵洞塌方给砸死了,村里穷得连打口像样的棺材都难,叫谁当谁都不当,父亲就在大家的推举下当了支书。那笔和本儿是乡里开会发的,他看得比啥都重。有一年冬天从冯傅小乡开完会回家,走到离家三里多地的大公河时,天黑透了,父亲在漆黑中掉进了河心的冰窟窿里,到被人发现、救起、抬到家里时,冻得浑身当当响,差点冻死。但他缓过来以后对那个被冰水泡烂了的本子和挣扎中弄折了的钢笔惋惜不已。
父亲自幼受苦,小时候跟爷爷到山西逃荒、要饭,长大了给地主家扛长工打短工,还到开封的一家油坊给人家打过油,土改时跟工作队搞土改当民兵,给八路军抬过担架送过粮,受尽千般苦难,对穷苦人的翻身解放由衷欢喜,对党和毛主席充满感恩,对集体利益竭尽身心。
村西有个地壤叫大墙沟,是我们村地标性的名字。一说大墙沟,没谁不知道的。但我从未见过大墙,只见过沟。有一年麦收,大墙沟上的麦子刚割倒,就突然刮起了黄风,铺天盖地的大风裹着黄沙,把麦子刮得顺沟蹿,很多小孩都趁着大人抢运麦子时,追着沟里的风捡麦子。地里的秩序混乱得像刮大风。一混乱,队长就派人把上了村口,截住捡麦的孩子,把麦子截到生产队的场里去。当时我也捡了一抱,进村时被放了过去。当我抱着麦子跑进家门时,却被撵在身后的父亲炸雷般的吼声给吓蒙了——
“谁叫你去捡的?!”
“送回去!”
听到父亲的吼声,我吓得钻到了屋后的夹道里,父亲追进夹道,夺过麦子,拽下扎巾朝我头摔过来。那时父亲有严重的肺结核,咳嗽得厉害,尤其是寒冷和恶劣天气,往往连咳嗽带喘,呼吸无法平静。因此他围了条扎巾,用来遮挡那直灌口鼻的凉风。
母亲说:“人家的小孩,不是都在捡吗?”
“谁捡咱也不能捡!不是分的,一个籽儿都不能拿!”
父亲雷霆般的呵斥,是在呵斥母亲,更是在呵斥我。呵斥中抱着麦子走出家门,消失在呼呼的狂风中。
看着他躬着腰,夹着麦子,消失在黄风里的身影,我又恨又委屈,泪水顺着脸颊淌。那是父亲唯一的一次打我,也是唯一一次那么大脾气呵斥我。
那时的人笃信大河有水小河满的大河论,直到大河无水小河干了,还未想到大河小河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村里、队里、集体、个人,都穷得不行。一个麦季每人才分几十斤粮食,吃一回蒸馍当过年,人人都把麦子看得金贵。后来想想,父亲如果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住,怎能在众人面前说得起话,挺得起胸?
后来,我参军了。在远隔千里的军营,我时常想起消瘦的父亲,想起家里那快要倒塌的房屋。
我离家前的那年秋天,哗哗啦啦的连阴雨洇透了房顶,把我家东屋上不堪负重的二坡檩压得裂了口。父亲冒雨爬上房顶,揭掉屋瓦,铲掉湿泥,又找来木棍,叫我帮他横托、竖顶,支撑那根随时就会断掉的房檩。还有堂屋的西山墙,土坯已经被风雨蚀透了一个大窟窿,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家中的危房烙印般烙在心里,每逢雨夜,我都会梦见房屋轰然坍塌的情景,会在房屋的坍塌声中轰然惊醒,一腔惊恐满脸泪,呆呆地想着父亲被压弯了腰,累驼了背的身影;一腔的焦急、无奈、无处诉说的心疼。
如今,父亲已故去多年,但我还是经常想起他消失在风中的那个身影。他那句“不是分的,一个籽儿都不能拿”的话,时刻告诫着我,警醒着我,始终保持清正廉洁、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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