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年猪
童年时,每当季节之手将故乡拽入雪花飞舞、寒风凛冽、山野冰冻的隆冬,我和弟弟妹妹的心里就会漾起浓浓的希望和殷殷的期待——要杀年猪哒罗!可以吃年猪饭哒罗!
往昔的“年猪饭”也就是现在的“刨汤”。也有人说,“刨汤”实际上应该叫“咆弹”,大意是“年猪饭”来自咆哮挣扎的年猪、热乎乎富有弹性的年猪肉。平平常常、简简单单的“咆”“弹”两个字,竟似已囊括了“猪吃叫,鱼吃跳”的传统美食精义。
希望和期待在一个晚饭后的夜晚变得触手可及。一家子男女老少围坐在吊脚楼里的火坑屋里的堆堆火四周,屋外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煤油灯在灯台上忽明忽暗,摇摇摆摆着的灯焰,就像酒醉少年的踉跄舞步。父亲捏着一本红红的、小小的、被他翻看得有些皱皱巴巴的农历,征询的目光投向母亲:“明天是个好日子,把猪儿杀了吧!”“好啊!”母亲高兴地应和着,接着又小心地叮嘱父亲:“千万不要选到破圈日哦!”木柴在火坑里“劈劈拍拍”地燃烧,火星飞溅飘舞,像交响,像动画,热烈而生动。蓝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父亲、母亲、外公、我和弟弟妹妹的脸,火光在我们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暖暖的亮色。
当“明天杀年猪”的决议形成之后,父亲、母亲和外公立即忙碌起来,而我和弟弟妹妹则在刹那间变得无比兴奋,仿佛巨大的幸福马上就会来临。我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在屋子里跑过来窜过去,嘻嘻哈哈的不亦乐乎。这在平时父母是不会允许的。母亲开始锯劈第二天杀猪做饭用的木柴,浸泡第二天推合渣的黄豆和干萝卜茵子,给招呼了大半年光景的肥猪喂最后一次猪食,又去把水缸挑灌得满满荡荡的,然后义无反顾地把我和弟弟妹妹撵到铺上去睡觉。外公找出编草鞋的木马、干露水草和火麻皮,开始搓穿肉、挂肉的铆子。用干露水草和火麻皮搓出的铆子柔软而结实,比棕树叶做的好得多。父亲或擎着杉树皮火把或拿着手电筒或披着满身月色星光,“咔嚓”“咔嚓”,踏着冰雪连夜去接屠夫和帮忙杀猪吃刨汤的至亲好友。父亲返程时也是“咔嚓”“咔嚓”,顺带扛回一口大大的、椭圆状的杉木澡盆。这是杀猪必需的重要工具。如果没有这个大大的、椭圆形的澡盆,那么被杀死的年猪就只能躺在铺展在雪地里的一片包谷杆子上接受屠夫和帮手的“洗礼”。
被母亲强制撵到铺上去的我和弟弟却怎么也睡不着。平素睡在我脚头的弟弟像一条光滑而温暖的游鱼窸窸窣窣地从被子里面游过来,紧挨着我,小声、小心地和我商议明天年猪的毛练(年猪的胰腺)和胰子油(年猪水油上的网膜)的分配和烧制办法。在铺上折腾了许久之后,我和弟弟终于酣睡过去。那晚,我的梦境一直被毛练、胰子油、年猪肉的香气香味萦绕包围着,温馨而美丽。那晚,憨头憨脑、圆圆滚滚、肥肥胖胖的年猪也一反平素笨拙安静的常态,在猪圈里狂躁不安地拱槽、打滚、哼唧起来。据说,当屠夫答应了主家的邀约,年猪冥冥中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死期临近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母亲和外公早早的就起床了。母亲开始在土灶上用一口阔深的大黄锅烧烫泡年猪的水,推煮合渣,淘洗煮猪血的酸菜,筛蒸甑子苞谷饭,准备炒制年猪肉的干辣椒和新鲜蒜苗。母亲的动作井然有序,母亲的神情怡然自得。父亲还得“咔嚓”“咔嚓”踏着冰雪到屠夫家里去接屠夫,帮屠夫背刀褡子、扛挺杆。屠夫的刀褡子和挺杆都是油光闪亮的,装在同样油光闪亮的背篓和竹筒里。那时候,屠夫是由税务部门和食品站特定的,而且是几个生产队几百户人家共用一个屠夫,特别稀有吃香,如果主家早上不亲自去接的话或许就被别家接走了。外公在院坝的冰雪地里布置着杀年猪的场所:两只木马上面架设一块结实、宽而长的木板,这是年猪“就刑”的地方;一副木梯搭在猪圈的瓦楞上,用于年猪开膛、放仓血、下项圈、取内脏;一个小木盆,里面放了少许的食盐,用来接猪血;一只簸箕,搁在高板凳上,铺放年猪的板油、水油、菌子油;一只装满了冷水的木桶,年猪在进入澡盆前得用冷水洗尽污垢;两只便桶,用于处理年猪的大小肠。火坑里的柴火和圆炉里的炭火也被外公生得旺旺的,这为我们兄弟姊妹烧制毛练、胰子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当我家那只小黄狗一遍遍“汪汪”狂叫,又一次次胆怯地躲进楼板下面的时候,院坝里的冰雪地里也一次次响起“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屠夫来了,帮忙的亲友也来了。他们热情地向母亲和外公道着恭喜。父亲也回来了,忙着为客人装烟倒茶。“大姑,水烧开没得?”屠夫亮着大嗓门问母亲。“开哒,早开哒,翻开的,都加了几次水哒!”母亲的应答带着得意。“姑爷,那我们就架势哦!”屠夫对父亲道,带着大家走向院坝的冰雪地。
父亲和帮忙的亲友到猪圈去捉猪赶猪,屠夫独自站立在冰雪地里等候着。屠夫的屠刀砍在接猪血的木盆上,刀身颀长,刀尖锋利,刀肚浑圆,木头刀把上镂着好看的菱形花纹。屠夫高而瘦,头发黑而长,泛着油光,系一条黑色的皮围裙,前摆被他撂起来扎在腰上,裤子是黑色的皮裤,鞋子是黑色的皮鞋,鞋底有亮铮铮的铁钉。黑色的皮围裙、皮裤、皮鞋上也泛着油光。屠夫看似邋遢,但却显得干练而有杀气。他静静地独自卓然长立在天地四合的冰雪地里,吧嗒着叶子烟,飘起的叶子烟烟雾为其增添了一层朦胧和神秘,让人联想到昂然独行的江湖豪侠和傲然独立的绝世枭雄。
年猪被父亲和帮忙的亲友连拖带赶地弄到了木马上的木板上。年猪平躺在木板上,嚎叫着,挣扎着。屠夫抓着年猪的双耳往前蹭了蹭,操起那把刀身颀长、刀尖锋利、刀肚浑圆、刀把上镂着好看的菱形花纹的屠刀,用刀背猛敲一下年猪的左前爪,然后迅速翻转快捷准确地捅进了年猪的项圈,直至刀柄。屠夫捂住年猪的大嘴,抽出刀子,年猪的热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猪血的奔涌随着年猪的嚎叫一起一伏,时大时小,时多时少。年猪的嚎叫渐渐低小,猪血也由喷溅变成了流淌,木盆里的猪血有了大半盆。屠夫看着木盆里鲜红而旺盛的猪血,又看了看刀子上猪血的黏附状态,高兴地对父亲说:“呵呵,姑爷,明年又是好年成,好运气,大年猪哦!”又对在厨房里忙碌着的母亲高叫:“大姑,快点拿纸来揩猪血扎到猪圈里!明年您喂的年猪八百斤!”年猪从被捉被赶就开始不断地嚎叫,高亢而尖锐,在群山间激荡回旋,又被群山弹射回来。那时的乡村的冬季,年猪高亢而尖锐的嚎叫是单调却最动听的音乐,它在乡村的四处复制着,传递着快意、幸福和喜庆。
帮手为年猪洗过冷水澡,屠夫用一把小刀在年猪的前腿上开一个“v”字形的口子,插入挺杆在年猪皮下四处游走,然后用嘴巴从开口处连续不断地吹气,慢慢地,年猪越来越大,越来越圆。屠夫用结实的麻线扎牢绑紧开口,和帮手一起把年猪挪入澡盆里用兑了少许冷水的开水脱毛。脱毛有专门的铁刨子,没有铁刨子的则用手扯。年猪的脊毛是必须给屠夫带走的,还有年猪的小肠,这两宗东西是给屠夫的酬劳。不知是故乡的人们那时不习惯吃小肠,还是杀年猪后小肠都被屠夫带走了,我的记忆里一直没有吃年猪小肠的印象。
褪尽了猪毛、脱掉了蹄壳的年猪被大家重新抬上木板,这次年猪直立着跨骑在木板上。屠夫开始破脊开梁,脊梁破开,就可以知道年猪有多厚的膘了,“哇!正脊都有四指厚的膘!”大家再次兴奋起来。年猪在木板上下了猪头后,从尾椎上安上吊环,然后挂上梯子,接着下项圈,放仓血,开膛破肚,取内脏。至此,杀年猪的大部工序就已经基本上完成了。
内脏取出后,我和弟弟妹妹会如愿以偿地得到毛练和胰子油,大人们是不屑和我们争这些东西的。而母亲则要求屠夫砍下一块大大的、重重的、热乎乎的、肥瘦相间的槽头肉开始下红锅做刨汤。我和弟弟妹妹将毛练切成大大的块,撒上盐粒,把胰子油用纸包上,放到圆炉上的炭火里烧烤。如果没有炭火,在火坑里或者灶孔里也会达到类似的效果。渐渐的,毛练和胰子油“滋滋”有声地叫起来,飘散出浓郁的香味,引得猫咪和小狗也在圆炉边不停地转圈,摇头摆尾,馋像毕露。
屠夫和帮手把所有的事情完成得八九不离十的时候,母亲的刨汤也做好了。那时候,花椒、胡椒、生姜、酱油、料酒、味精这些佐料都是没有的,只有食盐和自家生产的辣椒、青蒜苗,所以做出的刨汤地道、自然、纯真,原汁原味,是绝对的真正的绿色食品。
刨汤宴设在厢房里。厢房的一边的案板上摆放着一些砍成了块块的猪肉和半边没有分割的猪肉,这半边猪肉是要送到公社食品站交任务的。方桌上摆着三个烧着木炭的生水炉子,上面是三个生水小铁锅,里面分别是大块肉、腰梁肉和酸菜煮猪血,炉子的旁边有三只大碗,装着煮好的萝卜茵子合渣和简单码味的猪肝和腰花片。腰梁肉吃完以后,就在锅里加入猪肝和腰花片。那时的乡村刨汤简洁而又丰盛,充满了淳朴、喜悦、酣畅和豪情,让人回味无穷,难以忘怀。大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汤,用滚油泡金黄喷香的苞谷饭,畅快淋漓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盛宴。
刨汤宴后,母亲捡拾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将食盐炒干炒燥,腌肉、腌大肠、腌心肺、腌猪肚,这些东西腌好以后要上炕熏制,成为待客过节难得的稀有之物、我和弟弟妹妹时时惦记的旷世美味。剩余的猪肝,母亲也是舍不得立即吃掉的。母亲用油把猪肝片炒好,冷却后用棕布包好,吊在楼板上,让我和弟弟妹妹老是盼望着家里来客人、快点过年或者过生日。
实行责任制以后,我家的年猪越喂越多,越喂越重。如今,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吃刨汤已不是什么稀罕之事。过去杀年猪的动人场景、乡村刨汤的况味只有到记忆里去寻觅了。
腌好以后上炕的年猪肉和内脏在上好的木柴烘熏下慢慢变得色泽鲜亮,香气四溢。这时候,年的脚步和身影已愈来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