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卡夫卡。冷静、深邃、迷人。
一个好作家知道怎么写开头。
“一天清晨,格雷戈尔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甲虫。”
开头第一句就设立冲突,这个开头潜藏了多少即将爆发的能量?
他为什么变成了甲虫?他以后怎么生活?变成了虫子他心里怎么想的?其他人变了没变?这是个科幻故事?或者青蛙王子的童话故事?他在地球上还是某个虫子星球?最重要的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卡夫卡开创了这么吸引人的开头。
既然开头写好了,也简略介绍了虫子的外形,就要开始规划交代读者心中这几个问题了:为什么变成了甲虫?他心里怎么想的?他以后要怎么生活?这到底是科幻还是童话还是魔幻故事?来看卡夫卡是怎么写的。
“我出什么事了?”他想。这里开始写他变成了虫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我们变成了虫子,第一反应是什么呢?打量周围环境,确定是不是在做梦,然后大叫一声跑出去。
卡夫卡写的这个虫子,第一反应也是打量周围环境,他的房间没变,墙上也挂着他的美女图片。确定了这不是梦,是不是应该大叫着跑出去看看了?
可是卡夫卡是这么写的——“如果我再继续睡一会儿,将所有这些蠢事忘个干净,这样会不会好一些呢?”然后格雷戈尔挣扎着想翻身继续睡。结果他的虫子腿太多了没办法翻身睡觉。
人物个性就是从这里开始确立的。正常人都想赶快跑去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却满不在乎,还想睡觉忘记这些不愉快。他活的很麻木,自己身上什么变化都无所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性格呢?
“天啊,我选了个多么累人的职业啊!”——卡夫卡把他的麻木无所谓性格的原因介绍出来了。他躺在床上竟然在想工作,后续开始很大篇幅的抱怨工作待遇差、老板恶劣、快要迟到了、单位不轻易请假。这简直和我每天朦胧睡醒想的一模一样。从这里可以说明作品风格不是科幻,也不是童话。
开始进入故事情节,第一节内容很简单,发现自己变成虫子——无法起床——公司代理来找他——他挣扎起床开门走出房间——吓跑所有人——父亲一脚把他踢回房间。
第二节故事,妹妹开始给他送吃的——妹妹打扫他房间——妹妹和母亲一起搬走他房间的家具——他不能忍受搬家的乱糟糟状况,跑出来吓坏了妈妈——父亲回来追打他,他被吓晕送回房间。
第三节故事也简单,他发现家里的房间被租出去了——妹妹给租客拉小提琴——他跑出来想和妹妹说话——租客被他吓坏要退租——妹妹建议他必须离开——他返回房间,死了——收拾他的尸体——全家展望新生活。
他三次跑出来吓人,这三次故事情节分成三节来写,结构工整,视点始终集中在格雷戈尔上,按照顺时序逐步发展,没有倒叙闪回等等技巧,言语非常朴实,没有过多的修饰和渲染,这是卡夫卡的一个写作特色,也是我喜欢的原因。
他三次跑出来吓人是层层推进的,至于为什么要跑出来吓人,每一节都用了不少心理描写,这些心理描写是格雷戈尔独自在房间时的所思所想,用白描刻画的比较详细:
第一节心理描写主要是关于他的工作。令人厌倦的工作,但是迫于生计和家庭,不得不跑出来继续面对这份鸡肋差事。
“如果不是为了父母而强加克制的话,我老早就辞职不干了,我会到老板那儿去把心底话一吐为快。”
“怎么我就这么命定得到这家公司干活,在这儿出了最小的差错马上就会遭受最大的怀疑。难道所有职员全都是无赖?难道在他们中间就没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早上几小时没有为公司干活就受尽良心的折磨,并真的是下不了床?”
有了这些心理变化,他就跑出来准备去上班了,结果当然是吓坏了所有人,并被赶回房间收场。第一节完。
因为吓跑了公司代理,已经丢了工作,他的所有想法就是现在丢了工作,他的家人该怎么办,家人怎么生活?所以第二节主要描写就是他的家庭。
“我们一家过的是多么平静的日子啊。”他打量着自己为家人买的房子,思索着。
“可是,如果现在这一切的安静、富足、满意都可怕地结束了,那可怎么办呢?”
“总的结论是,目前他必须镇定从事,要有耐心,要极端体贴家人,使他们比较容易忍受他在目前的状况下不得已给他们造成的烦恼、难堪。”
“维持生活的钱得去挣,而父亲虽还健康,但年龄已大,他有五年没有上班了。”
“难道让老母亲去挣钱?她患有气喘病,在屋里转一圈就累的不行。”
“难道让妹妹去挣钱?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至今为止受着宠爱。”
因为塌懂得这些生活的苦衷,他再次从房间里跑出来想见见母亲,并给母亲一些安慰。可是母亲被这只虫子吓晕了,父亲回来追着他满房间跑,他也被父亲吓晕送进自己房间。第二节完。
第三节的心理描写很少,侧重在他观察家人,在他丧失挣钱能力后都有了哪些变化:
“父亲穿戴整齐地坐在他的位子上打瞌睡,好像随时准备去上班,在家也在等着上司的吩咐似的。”
“父亲为银行的小职员跑腿买早点,母亲为陌生人的内衣出命卖力,妹妹随着顾客的命令在柜台后跑来跑去。”
他的心理描写:“有时候他想,等下一次门开的时候,他要完全像以前一样管起家中的事。”他依旧这样愿意承担责任并爱着家人。
但是最终因为妹妹拉小提琴激起了他心中对妹妹的思念,他第三次跑出去,吓跑了租客,最让他伤心的是,他听见了妹妹对父母说的话:“它必须离开,这是唯一的法子,你只有设法不去想它是格雷戈尔,可我们一直相信它是,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不幸。但它怎么会是格雷戈尔呢?如果它是格雷戈尔,他老早就会明白,人和动物是不可能共同生活的,他就会自动走掉,虽然我们会失去一位哥哥,但是我们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并且会怀着敬意纪念他。”
他最爱的妹妹伤透了他的心,所以他这次主动返回了房间。
“他满怀爱意和感动地回想着家人。他认为自己应该消失,这想法可能比妹妹还坚决。”
他就这么死了。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那好,”他父亲说,“现在我们可以感谢上帝了。”
“随后家人一起坐上电车,到郊外去,他们舒适地靠着椅背谈论着对未来的展望,他们发现,仔细想想事情并不算糟,因为三个人的工作都相当不错,特别是以后还会有发展。”
变形记的情节,不仅仅是主角变成了虫子,其他人也在“变形”,他的公司代理同事,家人,对他最重要的这些东西,都随着他的变形而一步步变化,直至他的死亡。
但是这样的故事,源源不断的文学创作里,总会有人写,某个人生活平静,干着微不足道的工作,挣钱养活全家老小,和家人其乐融融,忽然有一天得了场大病,下不了床,他的家人原来依靠他挣钱生活,现在家人开始逐渐改变,对他整天躺在病床上也慢慢有了看法,从最初希望他恢复,悉心照料起居饮食,到失去耐心敷衍义务,最后丧失任何希望,再也不管不顾他的死活,家人开始忙着各寻出路,这时他听到家人希望他痛快死去。最终他被家人抛弃,躺在病床上逐渐饿死。他死后家里生活虽然不如意,但只要大家继续努力工作,总还有希望把日子过好。
这样简单的故事很多作家都可以写,而且肯定也出版过,但是为什么卡夫卡写的最好呢?因为卡夫卡把人写成了虫子,不是简单的几笔漫画式的写法,笼统地把人变成虫子就完,而是工笔细描的写虫子的动作,虫子想吃的腐烂食物,虫子倒挂着爬墙的行为习惯。
“他朝天仰卧,背如坚甲,稍一抬头就见到自己隆起的褐色腹部分成一块块弧形硬片,他那许多与身躯比起来细得可怜的腿正在他眼前无助地晃动着。”
“他身躯的左侧像是一条长长的、紧紧地绷得很不舒服的伤疤,他只能一瘸一拐的用那两条细腿走路,此外有一条腿在上午的事故中受了重伤——只有一条腿受伤,简直是个奇迹——他毫无力气地被拖着走。”
“他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纵横交错地爬来爬去,他特别喜欢倒挂在天花板上,这样可以更轻松地呼吸。”
这些句子,字里行间读不出戏谑与黑色幽默,几乎没有修饰词,笔触严肃详实,卡夫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写虫子的生活与烦恼——怕光、怕吵、倒挂着才舒服、对新鲜事物不感兴趣等等,使读者不得不相信这不是玩笑,这是事实。想象奇特而能使想象读起来变成严肃冷峻的事实,这是怎样的功力!
读者开始时只是抱着读奇幻故事的心态在读,并不真的相信人变成了虫子,而读到后来,卡夫卡对这只虫子的生活刻画越来越详尽,密不透风的描画,细节越描越多,越来越立体,读者甘拜下风,不得不心服口服的承认格雷戈尔真的是一只虫子!
荒诞的不仅仅是简单的两笔写人变成了一只虫子,而是这只虫子逼真可见。想象独特还需好笔力支撑,才能把这个无聊生厌的世界描绘的荒诞离奇又真实可见。
冲突式开头、想象奇特、笔触严肃朴实,这些特色使得卡夫卡已足够流芳千古,然而要举世无双,这些还不够。
假设我们要模仿卡夫卡写一个故事。
开头引爆冲突——警长观察一个房间,正中躺着一具尸体,墙上鲜血四溅,保险柜门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情节是某个无恶不作的变态杀手,在夜晚会变成一只蚊子靠动物血液维生,他没有一点人性,因为贪恋钱财,禁不住诱惑走进深渊,杀人无数,满城谜案重重,最后警长终于破案,将他绳之以法。虽然作者恨透了这个杀手,下笔毫不留情,极力渲染他的嗜血、冷酷的性格,又向蚊子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大家都厌恶此人,但要让结局表现人间还有一丝温暖与希望,在他下葬的时候,就不能写大家都希望这个变态杀手死了也不得好死,诅咒他永世不得翻身之类的宣泄,或许可以写在他的葬礼上听到有人朗诵某句诗:
“我们绝不向恶投降,但斯人已逝,请宽恕他的罪过。”
但是这样的写作风格,整篇都在渲染变态杀手有多可恨,忽然结局加这一句诗,显得很做作,那怎么写才能使结局厚重又不做作?
我看一部关于食人魔的电影,食人魔的儿子被杀了,他抱着尸体,对着镜头悲怆地仰天长啸,观众就知道他要报复了,好戏即将上场,同时,观众也带着一丝同情与理解看食人魔开始报复计划。金庸写四大恶人,臭名昭著,可是结局却给四人机会自己解释他们恶的根源,他们都曾被抛弃、被欺骗、被利用、被伤害。三国演义刻画曹操,起始是个逆贼形象,直到他临终交代后事,却不忘吩咐女眷日后生计着落,一句脉脉温情,使逆贼顷刻转型成枭雄。
要给人物一个机会自己解释他的苦衷和情非得已,留机会给他展示心底残留的一丝温柔。
所以上面的故事,不能让别人在杀手死后读一首诗就完,要让警长发现他的旧书信,在葬礼上念给大家听:
“亲爱的丽萨,我生于幽暗,从不曾看见光辉,世界遍地肮脏虚假,我活着卑微,唯有你给我安慰,你要尽快恢复健康。愿你祥静如昨。”
但是这样的结局大逆转,一个变态杀人狂升级成为女友健康不惜盗窃杀人,赴汤蹈火无所畏惧的英雄,并不能使人彻底信服,怎么办?
下笔留一分。不要到结尾才想起人物还有一分的善意。把这一分善意分成若干小份让它贯穿文章始末。卡夫卡就是这么写的。格雷戈尔的家人虽然恶,然而恶也是迫于生计的无奈,从家人出场开始,卡夫卡就在写恶的同时,混合着一点点善。
“妹妹轻轻的带着担心的声音:“你是不是不舒服?需要什么吗?””
“母亲声泪俱下地喊起来了:“说不定他病的很厉害,而我们还在折磨他。””
一家人都是自私的,大家都在想格雷戈尔如果丢了工作,他们会没办法继续生活,可是他们也真心实意的关心格雷戈尔,毕竟是家人。
妹妹和母亲在格雷戈尔变成虫子后,都保留着许多的善良,只有父亲,一直是个冷酷的角色,然而冷酷里,卡夫卡还写出了一层悲哀:“他在沙发椅上越坐越往里靠,看看母亲,看看妹妹,说:“这是什么生活呀,这就是我平静的晚年呀。””
回到前面的变态杀人案,要写的非常好,不仅仅需要高潮迭起,吸引读者,还要让那分善意贯穿全篇,从杀手杀第一个人开始,写他双手开枪时不经意的颤抖了一下,好过写他看着那些钱瞪红了双眼咬牙切齿,到高潮,已经杀人如麻不再回头,写他换子弹的时候低声祝福女朋友健康,好过大篇幅描写子弹飞射鲜血淋漓。
如果只是描写大场面大情节,人物扁平,恶的像魔鬼,善的像天使,这样的故事,酣畅淋漓的读完,过几天就忘了,转头埋进下一本书,故事不同,但还是相似的人,善良的人没有丝毫歹意,邪恶的人看不到一点善念,读完了,又忘了。
即使写一出简单的家庭故事,也要写出家人的善与恶。人无完人。好作家不以好人坏人贴标签刻画人物,他们写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即使写人变成了虫子,还有人格存在。
一鸣惊人爆点十足的开头,脑洞大开奇幻有趣的想象,朴实冷峻的笔触与情节,下笔留一分善意,这些共同组成了卡夫卡,公子世无双。